第8章
怀晴将名帖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烫手山芋般离得远远的。
一举一动收入裴绰眸底。见状,他眸光一冷。
“干爷爷的话,总是没错的!他老人家说您是夫人,我便当是夫人了!”
怀晴也不与他多纠缠,敛下心神:“顾公子既来,不知所为何事?您若是有什么事,等大人回府了再说吧。”
“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来拜望一下夫人,送一送喜礼。”顾三金献上一折书笺,由抚秋递给怀晴。
书笺有三页。
第一页,前朝才子柳鹤的绝句,当朝文坛泰斗的墨迹。
第二页,江南才子汤安的十里春山图。
第三页,富贵钱庄的票号,白银万两。
怀晴飞快地扫过三页,伸长胳膊交给裴绰。“府里没有什么喜事,不用什么喜礼。”
裴绰接过书笺,扫眼而过,落笔跟怀晴传信。
上面只有两个运笔如飞的两个大字:收下。
——黑,裴绰比天底最黑的乌鸦,还黑。
怀晴声音不自觉地颤抖:“阁下既然是督公的干孙儿,这份贺礼我一定承情。明人不说暗话,顾生,有何指教?”
那头笑开了花,“前阵子,春闱舞弊案闹得厉害,朝上都说会择日重考,不知是不是真?”
怀晴犯了难,看向裴绰,见他摇头,便一字一句道:“这一年便作废……也不会择日重考。”
顾三金眸光发亮,“果然如此。朝堂如今缺人,各州各府支应不过来,今年又没有士子候选补官,在下是想,是想替阁老,替大周分忧……”
怀晴闻弦歌而知雅意。顾三金饶了个大弯,原是想买官。
他倒是本事通天,先找了东厂督公作背书,又来找权臣外室,双管齐下,裴绰又非清流,多半能成事。
裴绰又写了几个字。
怀晴垂眸,面无表情问道:“你想去哪儿,分什么忧?”
顾三金磕上三个响头,“嘉祥,河道按察使。”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怀晴先是一怔,又见裴绰手中湖笔微顿,墨意凝滞。
她奇道:“为何偏偏嘉祥?”
“嘉祥水患,是从前朝起便绵延不绝的祸患,一天不除,吾一天不安。此去嘉祥,若不疏浚、修缮河道,吾绝不返京。”
顾三金额头隐隐泛红,目光平静而坚决。
怀晴呆了半晌,不知如何反应。裴绰轻扣案几,见她迟疑,干脆迈步过来,微倾身凑近怀晴。
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他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兰麝气息,使得满身的侵略感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裴绰声线低而笃:“照我写的,说。”
怀晴顺着他指尖看去,纸上运笔如有千钧,明明白白几个字。
「黄金万两,便应。」
她迅速别开视线,淡淡道:“你可有黄金万两?”
沉默片刻,对方动了动手指,在半空模拟着算盘拨了两回,吞了吞唾沫:“罢了,万两黄金给夫人添妆罢……”
鬼使神差的,怀晴笑了笑,“顾生美意,我便笑纳了。然则,我哪里用得上这些黄金?修缮河道不得花上许多?你拿去好生修通河道罢!唯有一条:每月支用多少,如何用度,都要明明白白列清账册,月月呈给我过目。”
顾三金怔了怔,喜得面带红光,“我替嘉祥的父老乡亲们,谢夫人大恩!”
连连磕头后,顾三金又跟怀晴说了几句吉祥,便满面春光告辞,高兴得连手上的折扇都忘了拿,引
得抚秋芜夏匆匆追出门。
屏风这头,似一夜春色忽被风雪埋葬,千树万树的梨花一夜凋敝。
——裴绰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他忽地上前,捏起怀晴的下巴,看进秋水一般的眸子深处。
“你一定以为,我裴绰爱财如命吧?”
怀晴试图敷衍:“大人,您是我恩公,我怎么会如此作想?”
他眼底的寒霜瞬间破裂。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香炉里仍是清幽的兰麝香,袅袅绕绕,犹如为这段静默,添一笔幽邃的帷幔。
外头正是一树花开,安静无声,不知是谁的一帘心事。
第7章 清白心难为清白事
嘶——
怀晴只觉下巴微痛,尚未来得及抗拒,已对上裴绰那副不羁的眸光。
他指腹轻掐着她的下巴,力度并不狠,倒也教她动弹不得。
怀晴暗暗揣度,却猜不透裴绰此刻的情绪。
——既似恼怒,又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疲惫,好似心里早已缠起千千结,挣不脱、解不开,竟成了那沼泽无可自拔的猎物。
她冷静道:“我不知道什么?”
他一下松开她,兰麝香的味道渐行渐远。
裴绰推开窗。湖面烟波缥缈,而他声音幽幽,远山寒水一般:“你不知道,黄金有多珍贵。”
她当然知道!
“大人曾住嘉祥,也知道那边每年洪水频发,百姓过得多么苦不堪言。”
她那那双眼乌亮似星,仿佛一只不肯驯服的小狸奴,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看得人心头倏然一颤。
裴绰侧目看她,眸中隐隐波澜,凝沉如夜海。
他忽然道:“设想这般情形,你手握万两黄金,可救嘉祥百姓于水火。可你至亲至爱之人得了一种怪疾,只有这些黄金可作药引,除此别无他法。
如此,你是救她,还是救万民?”
“哪有这样的怪病?”
裴绰认真又执拗地继续发问:“若偏偏有这样的病呢?你该如何?”
沉吟片刻,怀晴道:“我会去威胁贪官,让他们掏出一万两黄金。”
窗外波光潋滟,似有星河折射其中。
裴绰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少顷,他却收了笑,神色凝重:“若是一万两远远不够,唯有搜尽天下黄金,方能换一线生机。你又要如何?”
“那如此,我亲手杀了她吧。我的亲人命薄福薄,受不起天下万民的命。黄泉路上,我送她一程,今生欠下的,下辈子再还。”
“你的答案,与前朝昭明太子,很像。”
怀晴的心骤然一紧,似乎有醉酒的打更人在那里敲击,一下又一下,忽快忽慢。
脑海中,鬼公子的身影似隐似现,白衣清绝,禹禹独行于苍茫大地。
“是吗?没听说过。”怀晴笑得不太自在。
裴绰冷笑一声,语带不屑:“那个不中用的废物,没听过,便罢了。”
废物……
怀晴心中一凛,竟有些按捺不住。魏氏皇族如何不堪,前朝如何倾覆,她自不多言,但昭明太子一生清正,心系百姓,风光霁月,怎能轻易被“废物”二字抹去?
他为国为民,落得唾弃之名,未免叫人心酸。
成王败寇,世道本如此。又想起从前人人称赞的昭明太子,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她张了张嘴,话却如鲠在喉。
沉默良久,怀晴才轻轻开口:“那大人呢?您若身处此局,又会怎么做?”
一代奸臣心中,定不会有万民吧?
“我?”裴绰怔了怔,认真道:“我会搜尽天下黄金。全天下无黄金可用,那又如何?市坊交易,税赋月钱,难道人们不能用白银、珍珠抑或贝壳替换么?”
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又问:“若还是于事无补,她病入膏肓,求而不得呢?”
裴绰眼神一暗,沉声道:“上穷碧落,下究黄泉,我便陪她。”
竟是个痴情种?
怀晴心有不屑,她才不信。
她嘴角泛起揶揄的笑意,“大人,您竟也信鬼神之说?”
前朝民风向来迷信神鬼,皆言魏氏乃玄女之子,代替玄女管理人间,后来大晋覆灭,大将军容钧登基,民间又有“魏氏不敬神母不堪大统”的传闻,着实可笑。
她只当裴绰这样的人绝不会信。
裴绰冷冷道:“不相信。”
果然,像他这般自恃之人,断不会信那些虚无之言。然而,他语气一转,声音低沉而笃定:“可世间有神迹,我却信。”
怀晴眸光微闪:“这话怎么说?不信神,却信神迹?”
“就拿前朝说吧……”
怀晴心中一暗,却听裴绰继续道:“前朝末年,灾祸连天,又是洪水,又是天麻大疫,还有起义战乱,彼时,你若只是一个小娃娃,能不能活下来?”
怀晴想起刚到暗云山庄的那一年,公子律递给她弯刀并柳叶刀谱,冷道:“你若是学不会柳叶刀,便不用活了吧……”
若不是进了暗云山庄,她怕也于乱世中殒命了。
没等怀晴回答,裴绰继续道:“人们——很多一穷二白的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那样艰难的世道活了下来,这便是神迹。”
闻言,怀晴心中翻了个大白眼:所以人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就是被你这种奸臣,搜刮民脂民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