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完结屋>书库>综合其它>一寸灰> 第31章

第31章

  刘霄由衷地夸赞,“余以为,世子青出于蓝。”
  向瑾十足恭谦,“先生不世之才,向瑾望尘莫及。纵观大晟数百年,三元及第者寥寥两人……”
  少年口唇开合,又说了些什么,刘霄竟有须臾的走神,不曾听到。
  “先生……先生……”向瑾唤了两声。
  刘霄回过神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他垂首瞥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如今修身尚且不便,何谈其他。”
  向瑾微怔,这是刘霄第一次在他面前语露消极。以往,他也曾自我调侃,从不避讳。但今日,有短促的无望从他面上稍纵即逝,旋即便又是一派云淡风轻,“承蒙世子不弃,为师自当倾囊相授,今日补上昨个儿落下的功课,世子不介意吧?”
  向瑾苦笑,“先生辛苦,向瑾偏得。”
  许多年后,向瑾时常回忆,在与刘霄教习融洽的短暂岁月里,一切非是无有端倪。
  临近傍晚,刘霄讲了两个多时辰的话,嗓音已有些暗哑。
  “世子可有疑?”
  向瑾顿了顿,“今日未有。”
  刘霄瞄着少年,眉梢挑了挑,“欺师之责,可轻可重。”
  向瑾讶异于他的敏锐,起身行礼,“向瑾不敢。”
  刘霄大度,“今日课业便到这里,世子有惑便讲,咱们速战速决。”
  向瑾吸了一口气,“先生,近日朝堂之上可有繁难?”
  刘霄想了想,“山河破碎,百废待兴,处处繁难,未曾或缺。”
  向瑾下意识咬着下唇,眉头拧到了一起。
  刘霄耐心剖析,“陛下登基三载有余,至今战乱方定,时疫四起,着实难如登天。但大体而言,最为动荡艰难的节点在驱逐北凌一战取胜之时已然过去。攘除外患,内忧浮于水面。陛下兵权在握,形似牢不可破,但世家与太后阵营沆瀣一气,皆是老奸巨猾之辈。兵甲暂且动不得,一定会在财经上大做文章。军费不足,长此以往,必生异心。因而,户部乃重中之重。陛下无人可用,拔擢崔家家主实属无奈之举。但歪打正着,崔楷此一趟抚州之行治水行之有效,且公开拂了康王的面子,可谓一箭双雕。”
  说到这儿,刘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位崔侍郎可是个妙人,以往未曾听闻如此雷厉风行。不仅公差办得漂亮,回京途中路过崔家本家,据说崔楷感念民众流离,痛哭流涕,硬是从崔氏套了十万两纹银上捐国库。连带着几个二流世家见风使舵,跟着表衷心,顺带把那两位言官大人外派的费用也给解决了。”
  向瑾仔细咂摸片晌,“学生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陛下近来稍为顺心?”
  刘霄点头,“……算是吧。”
  向瑾偷偷出了口长气,这就好。
  暮夜十分,向瑾未睡,吹熄了宫灯,只留一束昏暗的烛光,在房里来回踱着步。
  过了好半晌,福安敲门,“少爷,我回来了。”
  向瑾赶紧开门,“可有消息?”
  福安背靠着合拢的房门,有些激动地递给向瑾一个小竹筒,“我在树下挖到的,果然有回应。”
  “可有人看见?”
  福安不确定,“明面上未有。”但他进出陛下寝宫,怕是瞒不过暗卫的眼梢。
  “无妨。”向瑾之前便衡量过了,他为何求助,无一心中有数。至于对面……既然是荣国公府留给他的最后倚仗,没点本事,这就把自己暴露了,他以后也指望不上。
  向瑾从竹筒中取出纸张,抻开读罢,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他将小纸条凑到烛火上焚毁,叮嘱福安,“下一回换了接头方式,到时我再告诉你。”
  福安还处在喝了鸡血的兴奋状态中,“早知他们能够在宫中行事,您当初就不该以身犯险。”
  向瑾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总要给自己留张底牌。”
  时辰不早了,他催福安早去歇息,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向瑾本身对杜院判的医术很是信任,他这小病秧子的身体便是最好的例证。他从直觉上也是倾向于信任,何况荣国公府的暗探也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他手中的药物并无毒性,可服用。原本该是如释重负,再无犹疑。但他翻来覆去,仍是夜不能眠。索性,起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雪庐大门依旧未锁,向瑾稍微使了点力便推开了。他迈步进去,东张西望。
  “有事?”成景泽就坐在雪庐正中一架刚运来不久的小火炮面前,正摆弄着什么。
  “陛下,”向瑾倒是早有预料,中规中矩地鞠了鞠,“您还未安歇?”
  成景泽指了指面前的物件,言简意赅,“未修好。”
  向瑾放下之前的固有印象再来重新打量,不难察觉,成景泽与五年前相比,好相处了一些。那时,桀骜的青年将军对于向瑾过于幼稚的提问大多显得不耐烦,能不说的话绝对不说,能讲一个字不讲两个。但当时,青年的眸光总是明亮灼人的,仿佛千难万险,皆不在话下。如今,成景泽的眼眸里,大多数时候,盛着他不太看得懂的平静无波。
  “你有事?”成景泽起身,疑惑地望向他。
  还好向瑾早有准备,信口拈来,“臣午后与先生议论一则兵札,有一不解之处,无有定论。先生主张,若是得陛下空闲,或许可为臣答疑解惑。”
  成景泽绕过少年不那么靠谱的由头,直接问道,“何处不解?”
  向瑾眸底黠光一闪,随即递上手书,“这里,请陛下指教。”
  成景泽接过来,翻看了两页,“这是……先荣国公所记?”
  “是,家中素有传承,历代西北驻军主帅皆留下手记若干。”
  成景泽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凝在泛黄的纸张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好半晌未曾再开口。
  “……陛下。”向瑾等了等,方才出声。
  成景泽默了默,“我在军中见过兄长偶有记述。”
  向瑾又发觉,成景泽称呼向珏为兄长,比他还要顺口。并且,私下里,陛下其实不怎么喜欢或是习惯用“朕”这个自称。
  向瑾,“大约是军务繁忙,兄长留下的亲笔不多,但嫂嫂整理颇多。”
  成景泽垂眸,“……荣国公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向家之福。”
  “哪里有惑?”陛下接着问道,未给向瑾回答上一句话的间隙。
  “这里,”向瑾细述,“成武十二年,西北边疆一战,先祖记述,兵非贵益多也,重在并力……战后,又总结道,吾军以一万兵力克敌五万,虽战局多舛,亦事半功倍。可我请先生查了兵部史册,当时驻军兵力远胜于异族联军,哪怕调用十万兵力,也无伤根本。以少胜多固然可喜,但两年之后,对方便恢复元气卷土重来……臣愚见以为,泰山压顶,一鼓作气,岂不一劳永逸?”
  成景泽认真地听他讲述完全。
  向瑾瞄着陛下,“臣见识浅薄,若是困惑可笑,请陛下……”
  “非也,”成景泽打断他,“你能思索至此,难为可贵,可悟可教。”
  “当真?”意料之外得陛下肯定,少年喜不自胜。人人都道荣国公府小儿子体弱多病非将才,向瑾打小也习惯了藏锋匿影,几乎无人知晓他亦醉心兵术,唯有家中书阁上一排排翻烂的书册,在无数个午夜中见证了少年心底涌动的铁马冰河。
  成景泽干脆,“随我来。”
  皇帝大踏步往前走,去往之前那间密室的方向。向瑾紧跟在身后,手心微微冒汗。成景泽的脚步最终停在隔壁,随手推开一道未上锁的房门。他点燃灯烛,几乎占满整座房间的沙盘令向瑾眼前一亮。
  “能看懂吗?”成景泽一指。
  向瑾兴奋地点头。
  成景泽不啰嗦,“好,看这里。西北地形异于南北边塞,这里,这里,山高而道狭,易守难攻……因而非是不欲一劳永逸,而是力不能及。”
  向瑾喜出望外,比起教习武技时的惜字如金,在讲解兵法时,成景泽话也不多,但简明扼要,说得非常明白。且不同于纸上谈兵的论著,他所引证事例皆出自实战,听得向瑾热血沸腾,意犹未尽。孩子暗自收回先前论断,作为先生,陛下与渊文公子也非天壤之别。
  “明白否?”成景泽问。
  向瑾频频点头。
  “尚有存疑?”
  向瑾迟疑,“不早了。”
  成景泽淡然,“无妨。”
  那他就不客气了,向瑾将书册收起来,径直道,“臣记得,大晟立朝之初,南疆曾有一经典之战……”
  成景泽讶异,“你竟知此战?”
  少年骄矜,“臣喜读兵史。”
  成景泽大手一挥,“过来这里,你我演示一二……”
  一战接着一战,向瑾所提刁钻偏门,皆是争议之处,偏正是成景泽兴之所至,一吐为快。一来二去,酣畅淋漓,未觉天光渐亮。
  “今日便到这里吧。”陛下觑着红着眸子跟小兔子似的,仍孜孜不倦的少年,勒令至此。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