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向瑾心有不甘,磨磨蹭蹭,“明日……或是日后陛下有闲,臣可否……”
成景泽失笑,“自然。”
得了承诺,向瑾方才心满意足。此前,他做梦也未曾料到,自己居然有与成景泽相谈甚欢的一日。
踏出房门,他扫了一眼旁边门扇上的铜锁,踟蹰一瞬,到底咽下不合时宜的探问。
他以为,阖该循序渐进,来日方长。
然而,命运向来猝不及防,凡事大多事与愿违。
次日夜里,他忍不住再次夜探雪庐,却只撞上血流成河。
第29章
“世子。”刘霄声音沉了下来,授课数月至今,头一遭对向瑾微微冷脸。
“向瑾轻慢,请先生责罚。”小世子在今日屡次走神之后,主动地取下书房一旁本作摆设之用的戒尺,恭恭敬敬地递给刘霄,然后乖乖翻过两只手掌等着挨罚。
刘霄瞥他一眼,气笑了,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今日课毕,下不为例。”
向瑾下意识攥了攥掌心,“谢先生大量。”
刘霄将戒尺随意地扔在桌案上,温和地问道,“世子可是遇到难处?”
今早,他在陛下的吃食中,拌了药粉。成景泽如常接过,一点也未生疑。至此,孩子心中如吊着一把火,门外一点点风吹草动,足以令其心惊肉跳。
“学生心中有惑,”他斟酌再三,模糊道,“若有一事,明知违背对方本愿,但自己却自作主张……此种行为,可恶否?”
刘霄闻言,认真思索片刻,淡笑道,“世子此问,甚难一言以蔽之。此一事可大可小,可利国利民,可宜家宜室……而双方意愿,或错或对或无错无对或一叶障目,皆无定论。”
向瑾的小脸更皱了。
刘霄瞧着可爱,纵容地多宽慰了一句,“在下以为,万事万物但求无愧于心,世子心性至纯至善,凭本心行事,不必过多犹疑。”
向瑾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
他心下稍定,但到底少年心思,做不到八风不动。况且,孩子长这么大,头一次做亏心事,之前连算计别人也是以自身缺憾为饵,说是做贼心虚,亦不为过。
“少爷,出了何事,您这一晚上怎么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晚膳时,福安狐疑地问道。
“哪有?”向瑾嘴硬,“我这不老老实实坐着的吗?”
福安往外瞄了一眼,“心都飞了。”
“……”向瑾憋气,无力反驳。
“陛下……回宫了吗?”他明知故问。
福安摇头,“未听到动静,您找陛下有事商谈?”
向瑾还未想好如何作答,院中传来推门的声响。他倏地站起身,趴到窗沿上,从缝隙中见到成景泽走进来,身旁跟着无一。夜色昏暗,且皇帝大步流星,走得太快,以至于他并未瞧清楚人家神态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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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该是……无事的吧?向瑾目送成景泽步入雪庐,自己安慰自己。
“少爷,”福安举着咬剩下的半只鸡腿,“陛下回来了,您要跟过去吗?”
要吗?
昨日方去打扰过,会不会有些过繁,惹人厌?
可是陛下不是允诺过,若有疑,在寝殿之内,可随时随地去找他。
人家宽容客套,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再说了,你是有疑吗,不过借口而已。
非也!脑海中两个打架的小人你来我往,到了这一句,被向瑾不容置疑地反驳。哪怕没有今早这一桩,他也有些欲罢不能。昨晚回返,他迫不及待,连夜将成景泽许多独树一帜的见解和另辟蹊径的主张记录到自己整理的手记上,与过往独自阅读兵书战史过程中产生的诸般困惑两相映照,越写越心潮澎湃,醍醐灌顶,仿佛在被纸张与高墙禁锢的一方天地中,有人为他点上一盏明灯。
还有陛下那张硕大的沙盘,几乎将西北边疆的山川地貌勾勒得如临其境,比他自己在沙土上小打小闹,不知过瘾出多少。
他尚有众多不解之处,跃跃欲试。
“陛下今日晚归,大约是政事繁杂……”向瑾踟蹰,“不便打扰吧?”
福安大大咧咧,“那帮阁老,属实啰嗦。”
向瑾自言自语,“不过讲几句话的暇余或许尚存。”
“少爷,”福安迷惑,“您可是有求于陛下?”
“非是,”向瑾否认,“也,也算是吧……”又承认。
福安被他绕晕了,“究竟是与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压根并非这么回事。管他什么由头,他就是想去见上人家一面而已,说上两句话更好,不然他这颗丹腑七上八下地颠簸,不亲眼见到陛下安然无恙,他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先生说的“但求无愧于心”,太难了。
不过,成景泽今日晚归,也不知食了晚膳没有。被朝臣嘲哳着从早到晚,大约现下也不会有什么闲谈的兴致,向瑾决定等一阵子,不去上杆子触霉头。
他在房内兜兜转转,将箱子里的手记翻了好几遍,精挑细选今晚拿去与陛下探讨的战例。福安忙着帮他将倒腾出来的书册再一本一本摆放回去,主仆二人忙得团团转,好半天才察觉到院子里传来阵阵响动,非同寻常,很快又隐去了。
向瑾心头咯噔一下,他来不及思量,推开房门冲了出去,福安也跟在身后。
偌大的院子上下,四面八方站着他未曾见过的黑衣人,一片肃杀的气氛。
无一站在雪庐门外,正一脸严肃地交代着什么。向瑾刚要跨前一步,被近处的暗卫径直拦下。无一远远望见,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
向瑾疾跑着过去,满脸凝重,“出了何事?”少年咬字很重,暗示意味明显。
无一摇了摇头,是否认与他有关的意思。
向瑾尚未反应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茫然低头,青色的地砖上蜿蜒着连成片的血渍,一头从雪庐中延伸出来,另一头,直通向陛下卧房。
向瑾先是茫然地低头,又抬首,蓦地腿一软,被无一眼疾手快架了起来。
“到底,到底出了何事?”少年禁不住地浑身发抖。
无一深吸一口气,“世子,陛下晚间在雪庐中意外受伤,此乃绝密,不可泄露。”
向瑾六神无主,“怎么会受伤呢?难道是殿中进了刺客?”
无一,“意外,机关失控所致。”
“伤得重吗?”向瑾手足无措,眼中满是凄惶。流了那样多的血,一个人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
无一双手使力按了按向瑾肩头,俯下身子,盯着向瑾的双眸,“世子,您听我说,陛下的伤不致命,眼下非常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寝殿内外务必一切如常,万不可予人可乘之机。”
向瑾水汪汪的眸子眨了眨,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少年定定神,缓步往回走,福安被暗卫挡在房门边,慌里慌张,“少爷,出了何事?”
向瑾无言,将福安领回房间,锁上门,按部就班地漱洗更衣,吹熄灯烛,“无事,睡吧。”
一夜无眠,少年短短十三年的生命中,猝不及防地经历了几度生离死别。他向来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甚至鞭长莫及。无一说,陛下伤情于性命无碍,他信,他唯有笃信。那人无坚不摧,哪里此般易折。
然朝堂不稳,宫内宫外野心窥探者比比皆是,危机四伏,借机生事,不可不防。
翌日晨起,殿中面上果然一切如常,但向瑾能够感受到,一张暗处的网密不透风,罩在这泱泱大殿的四周。
雪庐素来无人可进,因而也无需伪装,向瑾独自一人于此间晨练,自力更生,一丝不苟。
午时,他回房小憩。
福安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耳边,“少爷,我知晓殿中出了何事。”
向瑾挑眉,“何事?”
他压低声量,“陛下染了风寒,刚刚请了太医来诊治。”
向瑾白他一眼,“太医既然来过,那便非是隐秘之事,你如此神神秘秘作甚。”
福安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嘿嘿乐了,“也是,我见昨晚架势,还以为出什么什么大事呢。”
向瑾瞪他,福安吐舌头,“放心,我不会在外边多嘴一个字的。”
向瑾嘱咐,“这几日不要出门。”
福安听话,“我连咱们这院子也不出。”
午后不久,刘霄直接从朝堂上赶来。依旧是那个阴恻恻的随从将他的轮椅推了进来,在书房中扫视一圈,不咸不淡地退下。
“先生请。”向瑾帮刘霄落于主位,自己在书案对面坐下。
“今日咱们来研读前朝这篇举世闻名的《枯树赋》……”刘霄不做寒暄,直接开讲。授课过半,刘霄抿了口茶,满意道,“世子今日心无旁骛,竿头日上。临摹此篇,颇有前人之风。”
向瑾心虚地自谦,“先生时间宝贵,向瑾本该倾耳细听。拙作不堪,先生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