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们求到这里来,并不突兀。
但驻军纪律严明,正式派遣士卒步骤繁琐,一只野猪而已,不必大动干戈。恰好赶上中秋,平日里找不到由头入山,伙头军的伙长灵机一动,拿着那野猪最好,拿不着顺路逮上些獐子兔子野鸡啥的,给弟兄们喝上点儿肉汤也是好的。
于是,他口头上与上级知会一声,叫上四五个兄弟,抄着烧火棍与长枪,就随着牧民进了山。一路风风火火,走出去老远才发现,身后竟然坠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我的个小祖宗,你们怎么跟来了?”伙长一把将向瑾抱了起来。
“我来抓野猪。”向瑾拍了拍小胸脯。
“哈哈哈哈,好,虎父无犬子,咱们今个儿就看小少爷的了。”
众人善意地哄笑,没当真,但也没把孩子赶回去。当时,大家皆以为,这一趟不过是借着收拾野猪的引子,顺便猎些野味打打牙祭。谁也不曾料到,他们会在山中迷了路,并且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作乱的野猪,不是一头,而是一群。
这也算是桩天方夜谭,年岁最大的老伙夫活了五十多岁,从未曾听闻过,野猪这玩意还能扎堆成群。五六头成年野猪,龇着獠牙,横冲直撞。向瑾被几个牧民围着,护在树林后边,眼睁睁看着一队伙头军被野猪冲得人仰马翻,烧火棍脱手,长枪对上獠牙,好似鸡蛋碰石头。很快,鲜血染红了山石,伙长高声疾呼,“快,少爷,快跑……上树,爬上树……”
向瑾已经吓傻了,福安哆哆嗦嗦地挡在他前边。几个牧民守在身前,突然跪倒在地,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神态无比虔诚,对着山顶的方向磕头。向瑾能听懂一点胡语,慌乱中也分别不清他们是在求哪家的神明。不过,这些异族牧民向来是这样,遇到天灾人祸,比起逃跑,他们更倾向于求神拜佛。常来荣国公府送羊奶的婆婆曾跟他说过,戈壁滩上的民众信奉,命中一切劫数皆是神明惩罚所致,逃不掉,唯一的指望只能是祈求神祇饶恕。
一只野猪冲出人墙,奔着树林而来。向瑾踩着福安的肩膀拼命往树上爬,寻了根粗壮的树枝扒住了,又伸手拉福安上来。福安的腿还来不及离地,野猪已经冲到跪地的牧民面前。
“快跑啊!”向瑾焦急地大喊。
而那几个牧民跟认命了似的,除了磕头,一动不动。向瑾一只手死死抓着树杈,另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兀地,一声狼嚎穿破云霄。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野兽嘶嚎,伴着人声杂乱的呼喊。
地动山摇般的响动震得树干摇晃,向瑾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敢将手拿下来。就在他眼膜前,树根底下,一只身材巨大,比最强壮的野猪还要大上几圈的纯黑色苍狼一口咬住野猪的脖颈,将肥硕的野猪钉在地面上。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他野猪的尸体和从天而降的狼群。
“阿拉神佑。”
“真神慈悲,饶恕您的子民吧。”
牧民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不断高呼。
大获全胜的苍狼似乎是往树上斜睨了一瞬,无视身上的伤口,转瞬便带着群狼消失于山谷深处。
幼时,先生给他读过异族神话故事,向瑾也不止一次曾在城中胡人开的店铺中见过他们祭拜兽神。他模糊地意识到,在这些塞外牧民心中,野兽代表着高于人的智慧与力量。但他从未如此直观震撼地感同身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信仰的力量,在他幼小的心底留下了具象。
多年后,成景泽给他的第一印象,便宛如这只苍狼。天神下凡,所向披靡,穿梭山野如履平地。
迷迷糊糊便到了早起的时候,向瑾打着哈欠守在灶房里的小炉子旁。他收下了无一带来的药粉,却没有即刻轻举妄动,他还需要几日时间,来确保万无一失。
“朕脸上沾了土还是开了花?”在向瑾第无数次走神偷瞄他被抓包之后,皇帝忍无可忍。
少年腹诽,既无土也无花,只有黑眼圈和红血丝。但他心虚,老老实实地任由叱责,勤恳操练。
一旦打破那层慕强仰视的光环,很容易窥探,高高在上的皇帝非是铜墙铁壁,也没那么薄情寡性。
今日是崔嫣带向馨宁进宫的日子,适逢刘霄身体不适,告了半日的假。成景泽上朝后不久,向瑾便收拾妥当,带着福安去了慈宁宫。若不是为了见嫂子和侄女,大约这辈子他都不愿意踏进太后的地盘。刘氏佛口蛇心的手段令他厌恶,少年人不惧明刀明枪,却对来自上位长辈的拿捏暗算感到心有余悸。
陪着刘氏虚伪客套一番,向瑾与崔嫣几乎没有说话的契机。好不容易熬到内务府来报,陛下照例给郡主的赐礼准备妥当。向瑾拉着向馨宁告退,一瞬也不乐意多待。
“近来府中热闹了些,舅父回来了,还带了几个漂亮的……”向馨宁人小鬼大,“反正不是舅母,也不算姨娘。”
向瑾无奈,“小姑娘家,不要掺和长辈的家事。”
向馨宁噘嘴,“我不喜欢舅父,母亲原本也不喜欢,不过最近好似缓和了些。”
向瑾拿她实在没辙,“多吃两块,堵上你的小嘴巴。”
“唔唔,”向馨宁推开,“陛下是不是当我还是小孩子,为何总是赏我糕饼?”
向瑾挑眉,“你为何不自己问他?”每次向馨宁离开,皇帝与林远都会等在那条僻静的巷道上,小丫头已然知晓成景泽的身份。但每每只有林远会逗他说几句话,陛下并不作声。
“我不敢。”向馨宁实话实说,“陛下瞧着怪凶的。”
“有吗?”向瑾失笑。
是日,他破天荒地在成景泽目光落在向馨宁身上时,盯着陛下瞧了好一会儿。原来陛下也不是铁石锻造的,他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恰似温情的波动。只是不明显,小丫头无从甄别。
“快走吧,下月初带妹妹去看你。”林远朝向馨宁一个劲地摆手。
向瑾突然福至心灵,以往他以为林远每月巴巴地换好轮值的时辰擎等着,陛下只是好心陪同。他忘了,林远虽也不便常去崔府,但并不是在宫外见不着。
谁是陪客,他压根整反了。
翌日清晨,无一前来。
“抱歉,今日仍是不妥。”向瑾又拖了一天。
无一未行催促,只是拆台,“小世子,您就做这个糊弄陛下?”
向瑾骄矜,“有的食便不错了。”
无一耸了耸肩,刚要离开,又被向瑾拦了下来。
“无一大人,”小世子眸光灼灼,“我想打听一事。”
无一微愕,“您说。”
“陛下与兄长,果如传闻,情同手足?”
无一:“……陛下与国公,的确乃莫逆交好。”
向瑾追问,“怎么个好法?”
“这就说来话长了。”
“您长话短说。”
无一略作沉吟,“便不说那些战场上互为脊背的事了,朝中民间多有传闻。”他顿了顿,坦率道,“若无向帅慧眼识珠,陛下必然非今日之陛下。”
向瑾打破砂锅问到底,“大人此话怎讲?”
无一也爽快,“当初认祖归宗非陛下心甘情愿,盖因阿姊病重,需得庆王府库中珍稀药材吊着。王府中规矩多,陛下过得憋屈,自请从军。但军中亲庆王世子一脉的将领处处打压,时任主帅荣国公亦不喜陛下阴沉的性子。只有向珏将军力排众议,信任陛下照顾陛下,方才有后来的一战成名。”
无一愤愤不平,“彼时,陛下也不过刚满十五岁,屡屡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也曾被寄予厚望,众人追捧。”
庆王甚至得意忘形,在登基之后,立马封了太子,亦给成景泽封了王,以示嘉许。
无一咽下后半句,但向瑾已然领会。打从何时遭受诟病,当然是始于谋逆。只会带兵打仗的靖王居然不自量力,犯上作乱,还被其得逞,着实没天理。
成景泽这个皇帝做得称不称职,向瑾不知,但显而易见并不愉悦。
他斟酌再三,将那一句“为何要反”吞了回去。这么幼稚的问题,不值一问。
第28章
午后,刘霄晚了会儿才到。
向瑾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显然过于厚重箍身的外袍和无有血色的面庞,不放心地问道,“先生若是身子不适,何不再歇息几日?”
“科举封卷在即,有些事务耽搁了。”刘霄翻开了书本,略过了向瑾的关切。
一切如常,先生循循善诱,妙语如珠。甚至在提及正在进行中的科举考试,还逗向瑾,“世子明年要不要试试?”本朝勋贵不必科举入仕,向瑾荣国公世子的身份只待及冠便可袭爵,更无需折腾。但亦有出类拔萃的士族子弟不靠荫蔽,凭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即便做做样子点到即止,也堪称佳话。
向瑾自然不会,刘霄此言也仅是打趣而已。
向瑾摆手,“弟子尚未习得先生学识百之一二,怎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