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赖,适逢内战十年,缺兵少将,扔到飞鹰军中历练,意外成就一番沙场功勋。
因而,哪怕兵权在握,平定四方,登基三载有余,成景泽在世人眼中仍是一个能武不能文的武夫形象。甚至,他自己也不藏着掖着。他在前朝沿用了武帝时的内阁及六部班底,后宫保留内务府操持,政事上依赖首辅与众阁老决断,顶多是增加暗卫监查威慑。时日久了,更加助涨老臣抱团倚老卖老,阳奉阴违的风气。众人嘴上不说,心理皆有杆秤。长此以往下去,待兵权亦被架空之时,便是康王取而代之之日。
但成景泽总是有本事在大局在望之际出其不意,譬如当初的逼宫夺位,再譬如现下的先下手为强。他隐忍三载,处处掣肘,单是恢复科举一事,便屡遭搪塞。于是,他另辟蹊径,在破格擢拔崔氏家主之后,又乱点鸳鸯谱似的,点名出身中原腹地二流世家名声在外的子弟入仕,也不管人家是否应允,亦不考虑其入朝为官被架空的局面。
六人之中,有明哲保身者,就会有铤而走险者。这一批不堪大用,那他就再把网撒得宽大些,那些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唯谢家、王家、元家等马首是瞻的小士族,未必无有野心家。他撬动朝堂的边边角角,即便与实权势力徒劳无功,但架不住内阁那几个老家伙自己坐不住,草木皆兵,试图将一切不可控的变故扼杀在摇篮中。
于是,在早朝后的小范围议事时,谢首辅主动提及恢复科举的迫急可行,本以为皇帝不得推三阻四地做做样子,谁知成景泽一锤定音,“首辅此言甚是,即刻筹备下去,不得延误。对了,抚州水患危急,治水一务事不宜迟,若无适当人选,便派崔侍郎前去吧。”随后,皇帝拂袖而去,徒留一众阁老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户部卢尚书望向谢首辅。
谢居玄老神在在,“陛下长进,国之幸也。”
长进?不知是谁嗤笑一声,各人心照不宣,不以为然。
成景泽一连串的组合拳下来,彷如照猫画虎,并无章法远见,目的昭然若揭,属实算不上高明。在这些老狐狸眼中,颇为不屑。之所以一时得逞,博得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成效,一是机缘巧合,清洗动作在前,连太后与康王也吃了大亏不得不暂避锋芒,众人短时之内无人甘当触霉头的出头鸟而已。二是以谢太傅为首的阁老过于杯弓蛇影,沉不住气,不过一套上龙袍的鲁莽武将,自以为学了些个阳谋皮毛便迫不及待地轻举妄动,让他得意忘形一时,又如何?
成景泽步出养心殿,步伐比往日快了不少。他刚要抬手,方才记起,今日随行的是无二,非是无一。也好,少了人在他耳边叨叨。
他转了个弯,直奔慈宁宫。内务府当值的大太监跟在身后一溜小跑,愣是没跟上。
太后慈爱,体恤陛下操劳,特地免了日常问安。但孝字当头,每月还是要来一回的。陛下礼数周到,毕恭毕敬,虽因科举落停一事误了时辰情有可原,还是主动向太后诚恳请罚。太后怎舍得,于是皇帝自罚思过半月,除上朝之外,寸步不出,议事、请安皆免了。
陛下离开时,大太监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不待喘息片刻,又随着殿下回返,踉踉跄跄,叫苦不迭。半晌,内殿响起李嬷嬷的低声咒骂,“小人得志!”
因着前往慈宁宫做样子,耽误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但比起往日议事至夕阳西下,陛下今朝回到寝殿的时候尚早。也得亏是回的早,不然他这一亩三分地好悬没被烧了。
第16章
成景泽大踏步走入内殿,刚穿过小花园,蓦地一声炸响从后院小厨房的方向传来,隐隐伴着黑烟与焦糊的味道。
陛下停步,一道黑影闪身,当先冲了过去。身后门扇被人推开,向瑾也听到了动静,他先是顿了一息,随后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请臣陛下万安。”
成景泽点了点头。
他未动,向瑾也不好妄动。
半晌,无二未有示警,陛下径直沿着连廊去往小厨房的方向,向瑾赶紧跟上。
远远望了一眼,向瑾半晌没反应过来。福安面上一块黑一块白,正手忙脚乱地和另一个陌生人一起扶着无一从烟雾缭绕的灶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陛下。”狼狈逃跑的三人当即行礼。福安吓得噗通跪下来,一侧身子失去倚靠的无一“嗷呜”一声,无二赶紧把人捞了起来。
向瑾跨步上前,跪在福安身侧,“家奴无有规矩,是臣管教不严,请陛下责罚。”他从袖子中抽出手绢,偷偷塞给福安擦脸,这幅鬼样子,属实太丢人了些。福安颤巍巍地伸手接过,不敢动作,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是早民,草民笨手笨脚惹出祸端,不关世子的事,请陛下明察。”
旁边两个暗卫,无二面无表情眸底微露困惑,无一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小嘴叭叭,“世子,你们二人在做什么?陛下怎么会因着这点儿意外降下责罚,咱们陛下最是体恤下臣,人没事儿就好。再说了,就算要罚,也该罚我,是我应允福安任用灶房,也是我指点不当才会冒烟走水。”
他朝成景泽挤眉弄眼,“是不是啊,陛下……”
皇帝想割了他的舌头,就你有张嘴。
成景泽斜睨着他,唇角动了动,“再来二十……”
“啊?不至于吧?”无一哀嚎。
无二瞥了他一眼,“该。”
向瑾与福安对视一瞬,后者壮着胆子刚要开口,陛下直接转身离开。
“陛下,”福安仓促起身,甫要追上去,无一有气无力地喊他,“欸,站住。”
福安一急,“无一大人,都怪我,我去跟陛下讲明原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世子,”无一哭笑不得,“快拦下他。”
福安不忍连累无一,但也怕给主子惹麻烦,一时进退两难,孩子急得彪出泪花,混着脸上的烟灰与面粉,鬼画符似的,简直没眼看。他瞅着陛下的背影走远,急得浑身不自在,小狗似的求助自家少爷。
向瑾面色凝重,训斥道,“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真是太纵着你了。”
福安一听,又要复跪,被向瑾一个眼刀制止了。
无一给无二使了个眼色儿,后者嫌弃地搀着他靠近两步,“福安,世子此话有理。什么要杀要剐的,这里又不是天牢诏狱,这话可不兴再讲。况且,只不过是炸了半个灶房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年咱们……咳咳咳咳咳咳……”他被无二隐秘的一膝顶在开花的屁股上,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福安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呢,无一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世子,您先带福安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这里我明早叫人来收拾。”平日里内殿的整理打扫皆是在陛下出门时,成景泽不喜外人在眼前晃。
向瑾点了点头,肃声,“多谢大人,向瑾自当严家管教,绝不再犯。”少年绷着与年龄极其违和的沉重面孔,“福安,跟我走。”福安深深鞠了个躬,亦步亦趋地跟上。
无一觑着拘谨局促的主仆二人,面色敛了下来,“瞅瞅,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无二呛他,“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无一无所谓,“小世子又不是外人。”
无二瞪了他一眼,未做反驳。
“陛下今日去见了死老太婆?”无一问。
无二眸色凝了凝,“嗯,示威去了。”
无一扶额,“他这是又犯病了?”
无二挠头,“也没到日子啊。”
向瑾回房,面朝里气鼓鼓地坐在桌旁。今早在皇帝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一整日愁眉不展,也没顾得上在意福安忙些什么。但他了解自家孩子,福安算不上十足机灵,性子谨慎有分寸,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格的事,更不要说他们刚刚住到陛下寝宫,夹着尾巴做人尚且不及。
思及此,向瑾转过头来,见福安正没出息地跪着抹眼泪。
向瑾缓了缓面色,“说吧,怎么回事?”
福安低着头咬紧了腮帮子,不说话。他都快要呕死了,此事怨不得别人,无一实属好意。是他耳根子太软,又笨手笨脚,才闯出祸来。
“不说的话,”向瑾知道他怕什么,“明日便回国公府吧。”
福安居然没拒绝……他有些灰心丧气,即便万分不舍得不放心他家少爷,可自己好像帮不了什么忙,净添乱。
向瑾徐徐点头,“好啊,你也想走,是吗?那我不留你,回国公府也好,或是拿了我给你攒的家当,去过太平日子吧。”
“少爷!”福安乱了手脚,“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向瑾哼笑了一声,“反正我注定……”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福安哪里经得住他三言两语,“我不走,我说,我说行了吧?”
向瑾侧过视线,刻意不瞧他。
福安被他打败了,“我,我,‘煮面’。”
夜半三更,主仆二人轻手轻脚地摸进小厨房,就着微弱的烛火,尽量打扫干净战场。拾整过后,福安找了两个大瓷碗,用水涮干净,为难地回头,“少爷,还是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