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22节
裴越闻言将案下一个小抽屉拉出,将一封邸报递给她,
“查过,刘家祖籍原州,并非经商富庶之地,是三年前,也就是肃州大战结束不久后,家里突然发迹,在江南得了几个绸缎铺子,我已安排人手,赶赴江南,查那些绸缎铺子的原始东家。”
明怡从炕床上起身,探身接过邸报,一目十行掠过,咬牙冷笑,“看得出来,这个刘家有蹊跷。”
裴越起身,绕至她对面落座,支摘窗被撑开大半,暖风徐徐送进,蝉虫蛰伏在檐下肆意乱鸣,给初夏的夜添了几分燥气。
“如若我没猜错,刘家很可能被人收买了。”
“有没有可能是怀王?”明怡抬眸问他,“怀王此人阴险狡诈,又惯会伪饰,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就是他了。”
裴越也觉得大差不差,“我着人盯着怀王府,看他与刘家有无来往。”
“不必。”明怡抬手拒绝,目带愧色看他,“家主,查案你来,可暗地里的事,我来做,我不能让你沾些污垢之事,否则哪日动静闹大,我怕你没有退路。”
“你能帮我救出老七,我已感激涕零,余下的事,你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裴越细想了想,倒也没坚持,“那好,你手底下有人吗?”
明怡笑了笑,“整个京城包括皇城内苑,青禾来去自由,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盯人。”
“没准她嫌裴家厨子吃腻了,去怀王府换换口味呢?”
裴越闻言哭笑不得,被主仆二人这举重若轻的气度给折服,“看来我裴家得换一批厨子了。”否则还怎么留人?
“不必。”话说着,明怡往墙角高几侧的铜漏瞥了一眼,已近亥时,便起身来,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家主不必放在心上,裴家厨子已有十八人,五湖四海的风味皆有,满意得很,再换,我怕寻不到合适的。”
裴越吹了灯,二人相携往外来。
又是一个月圆日。
月盘当空,银沙如泻。
清风徐徐拂动他们衣角,二人衣袂撞在一处,拂过彼此的手背,有些发痒,顺着那抹痒,明怡小指下意识往他掌心一勾,捞住一根手指不放,见他没有反抗,她便得寸进尺,一根两根,三根,悉数给捞了去,最后掌心一转,十指插过他指尖,与他相扣。
她的调皮,裴越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
偏眸看她一眼,月华下的年轻姑娘,神态恣意从容,抬眸望向浩渺的苍穹,眼底明光灼灼,好似蓄着锦绣山河,哪有半点你侬我侬的春色。
指尖嬉戏犹在继续,裴越紧紧握住她。
花园那头些许笑声穿林度水而来,二人砰砰的心跳被那些杂乱的动静给掩盖。
明怡一面用掌腹摩挲他,一面思索案情,“将吹哨人放出来,暗中着人盯着,顺藤摸瓜。”
裴越颔首,“恰好,当初借口关押的期限已到,是该放人了。”
跨过小门,进入长春堂前的庭院,明怡问他,“我爹爹的情形如何了?”
“这二十多日,太医已施针三回,舌头毒症已有明显缓解,暂时还不能说话,只会呜呜几声。”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进去见他一面?”
唯有她亲自查验,方知那是不是她父亲。
裴越微叹了一声,目光望着脚下,牵着她步子迈得极慢,“人关在锦衣卫,进出并不容易,我去过两趟,发觉锦衣卫的门皆设有机关,从外面打不开,且每一道门皆是石门,刀枪不入,炮火不侵,一旦高旭发现有异,随时便能将你拦在里头,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法子。”
明怡一听这般麻烦,不敢轻易劳动裴越,恐让他深陷危局。
“算了,回头再说。”
心里却想,比起裴越,有一人出入锦衣卫更为便捷,那便是七公主。
以七公主刁蛮的性子,她要去见自己亲舅舅,也情有可原,届时她假扮七公主的女官,跟进去,岂不正好,也不连累裴越。
夜渐深了,草叶上的露水悄悄凝结成珠,被月色映着泛出微光。
二人相携回房,衣摆挨在一处,眼梢流转,愣是无波无澜,却也动人,落在付嬷嬷眼里,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人前矜持克制,是一对举止温雅的夫妻,人后却不然,每每灯火欺灭后,他们在黑暗的笼罩下卸下伪装,迫不及待撞到一处,角逐纠缠,尽力穿凿,好像唯有这般方能确认对方属于自己。谁也不服谁,好似要将对方的力气耗尽,谁也不提往后,好似每一回皆当做最后一回。
朱成毓很听劝,这一段时日尽心侍奉帝后,父子感情极好,仿佛回到了最初,甚至皇帝偶尔乏了,召他入御书房,帮着看折子,朱成毓起先也推拒过几回,但皇帝坚持,他就没法子,抱着一摞折子,坐在小案后斟字酌句地读,遇到不会的,皇帝总会耐心教他。
但皇帝就是皇帝,疼爱朱成毓同时,也没疏远怀王,将工部扔给怀王照管,这里头可是实权,在朝臣眼里,新一轮制衡又开始了。
怀王府的长史却是十分不满,
“陛下真是好谋算,宝贝疙瘩带着在奉天殿看折子,教他如何统领政务,却把工部这个烂摊子扔给您,见不得人的事,脏活累活,全是您在替他做,殿下,时至今日,我忍不住在想,莫不是陛下拿恒王与您,做七皇子的试刀石吧?”
提拔其余皇子,用以磨炼太子。
这种手腕,青史中并不鲜见。
怀王静静坐在罗汉床,掌心研磨着两颗夜明珠,眼神眯得狭长,似笑非笑,心里自然也是不痛快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工部的事,你去张罗,务必拿一些不起眼的人和事开刀,做出一点成绩来瞧瞧,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明白吗?”
“另外,司礼监那边也要应承,莫要得罪。”
“明白。只是王爷,工部的事,您不亲自抓管吗?”
怀王缓缓抬起眸子看他,笑容温厚依旧,“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将长史打发,怀王笑意敛尽,招来暗卫,问道,
“他人来了吗?”
“到了,一盏茶功夫前到了西阁楼。”
怀王颔首,搭着暗卫的手臂,下了罗汉床,握着那两颗夜明珠,迈着沉稳的步伐往西阁楼去。
这是一间小阁楼,两层高,攒尖顶,装饰并不十分华丽,却是怀王府最隐秘之地,四周环以葱茏树木,无数暗卫藏在树梢,拱卫阁楼,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而此处有一密道,直通府外某处不起眼的庭院,那人便是打密道进的王府。
怀王由人伺候跨进屋内,推开暗卫的手,独自上了楼,先往南面阁楼瞥了一眼不见人影,寻了一圈,最后在西面退室瞧见了那人。
只见他罩着一身黑衫,头戴兜帽,整张脸隐在暗处,辨不清轮廓,听见怀王脚步,他头也未抬,漫不经心将倒好的茶,推过去,语含不满,“不是说好,再也不见吗?”
怀王来到他对面落座,对着他丝毫不摆王爷架子,无奈道,“先生莫恼,我这不是没法子了么,陛下越来越看重朱成毓,且李襄的案子也进展极快,那裴越是何人,先生当清楚明白,再坐视他查下去,我与先生恐均倾覆。”
“王爷少吓唬我,”对面那黑衫人,语气不疾不徐,身上很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度,好似天塌下来,也挨不着他分毫,“当年的事在下只是牵个线,终究是王爷和他自个儿做的主,我早将自己摘干净,王爷不必拿当年的事来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王忙否认,便是对着皇帝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这不是走投无路了么,来求助先生,总归您也不愿看着我倒台不是?”
那黑衫人心想,怀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不倒台也不要紧,不过眼下着实不能让裴越查下去,旧案翻出来,对他确实没好处。
见怀王放下身段哀求,他语气也转缓,“放心,我早已替你布下一招险棋,如今是时候给他们一些教训。”
怀王神色一亮,双掌抚起,大喜过望,“我就知道先生出山,必是马到成功,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黑衫人掀起眼帘,淡淡瞅着他,“他们不是一直盯着吹哨人不放么,那便是我的棋子,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一定盼着从吹哨人身上顺藤摸瓜查到我乃至怀王你,既如此,我便给他们设个生死局。”
语气平静,杀气磅礴。
怀王从他冷淡的眸子里,嗅出几分嗜血的兴奋,“那本王静候先生佳音。”
第86章 想法子弄死李襄
黑衫人没把他的恭维当回事, 反而是抚眉沉思,
“自从使臣进京,李襄的案子便是风起云涌, 紧接着恒王落马,到肃州军终于被正名, 再到七皇子出囹圄, 如此种种,堪称势如破竹,这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 我是不信的,这个人我负责帮着怀王殿下找出来,我也会想法子遏制裴越查案的步伐, 但此案关键, 在于灭口, 王爷是聪明人,难不成还要我来教您如何行事?”
不等黑衫人说完,怀王急得摊手, 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本王一直在想法子弄死李襄, 可惜他如今被父皇关进锦衣卫, 那牢狱层层石门, 一口风都透不进去, 我想了许多辙,都没得手。”
“就说那高旭,我已着人悄悄联络了他好几回,他硬是当个睁眼瞎,不予理会, 我有什么法子?”
黑衫人似乎不满怀王那点本事,斥了一声,“没法子不会想法子?拉拢住高旭,弄死李襄,你便高枕无忧了,只要李襄不被翻案,有一个叛国的舅舅在,七皇子能登大位?”
“是是是,先生言之有理,这不昨个我想了法子,着人给高旭老宅送了好些东西去,想必快有回应了。”
黑衫人放心下来,却还是着重点了一句,“尽快将高旭争取过来,确保万无一失。”
“先生放心,眼下裴越的案子越查越深,高旭保不准比我还不安,他撑不了多久。”
怀王所料不差,几箱珠宝往高旭老宅一送,高旭这一夜收到消息,火急火燎给怀王回信,最终二人于翌日,约至南城一栋偏僻的宅院相见。
彼时,时值正午,艳阳高照,水面浮起一层耀眼的光斑,水波一兴,那层光斑顷刻散成碎金,怀王头戴一顶棕色蓑帽,悠然坐在池塘边垂钓,一身灰袍,腰间未悬玉佩,只挂着一只竹笛,俨然一山野道人。
高旭也乔装打扮一番,蓄了一脸络腮胡子,对着岸边之人大步走来。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坡地,两侧均堆着高高的芦苇,二人坐于小锦杌上,身影隐在芦苇中,一旦隔得远,便什么也瞧不见。
怀王保持着垂钓的姿势不动,高旭却面朝他坐着,急赤白脸地怨了他一句,“殿下这是做什么?竟然着人往臣老宅送金银珠宝,这要是被人发觉,臣脑袋就不保了。”
怀王扯了扯鱼竿上那条鱼线,不动声色笑道,“若非如此,如何能逼得高大人现身呢?”
高旭当然知道怀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不想被怀王拖下水,找借口解释道,“并非臣不给殿下面子,实在是近来陛下盯我盯得极紧,您知道的,锦衣卫同知姚鹤便是陛下心腹,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在锦衣卫也是步履维艰,不敢有半点异动。”
对于高旭这番吐苦水,怀王是丝毫不为所动,目视前方,语气极为冷淡,“高大人大祸临头了,尚浑然不觉?”
高旭只当怀王吓唬自己,面不改色道,“殿下说笑,臣本本分分替陛下当差,何来祸事?”
怀王闻言这才终于侧过眸,看起来温厚的眼神却暗藏锋芒,“陛下将李襄的案子交给裴越,一旦翻案,高指挥使猜一猜,第一个被撸下马的是谁?”
高旭不接他的茬,面庞往河面偏了偏,神色依旧泰然,“没错,案子是交给了都察院,不过这么长时日过去了,他们不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我当年一未作假,二无错漏,人证物证俱全,任何人在我当时的境地,均会做出叛国的论断,我无错,不怕人查。”
更何况,当时便是他雷厉风行断了李襄之案,给了陛下契机收整边军,在陛下那儿,他是功臣。
怀王耐心听完他这席话,问道,“高指挥使对着李襄一案,这么有信心?”
高旭坦然迎视他,“我问心无愧。”
与皇子勾结,可是犯了皇帝大忌。
高旭能混到锦衣卫都指挥使这样的高位,绝对不愚蠢,他很擅长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怀王闻言将手中鱼竿搁下,面朝他,缓缓深笑,“若本王告诉高指挥使,这案子有毛病呢。”
高旭神情僵在脸上,狐疑地瞅着他,“殿下什么意思?”
怀王微抬下颌,目光逼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意思是李襄是被冤枉的。”
也就是说高旭断错了案,一句话把高旭内心的侥幸给堵死。
他脸色一变,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握紧,瞳仁猛地缩起,对着怀王充满了戒备。
怀王眼神瞟过他那揪紧的双拳,将他神情收在眼底,肆意地笑了笑,“怎么,高指挥使这是欲将本王抓获,送去父皇那儿交差?”
怀王猜得没错,方才高旭脑海确实闪过一个这样的念头。
真如怀王所说,怀王对于李襄叛国一案动了手脚,那他此番抓住怀王,向陛下投诚,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你没有证据怎么送?构陷皇子是何罪名,高大人该明白。”
怀王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不仅丝毫不为自己安危担忧,反而失望地叹了一声,“本王以为高指挥使侍奉陛下多年,也该有长进,没成想,被高官厚禄蒙了心眼,看不透眼下这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