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21节
招来小内使,将风灯递过去,嘱咐远远辍着那行宫人,小心送姐姐回宫,自个儿回到奉天殿,先去皇帝寝殿请了安,伺候皇帝入了睡,方回侧殿。
翌日一早,皇帝传旨,着满朝文武入奉天殿参见,为七皇子贺。
彼时皇帝尚未起榻,朱成毓早起便在殿内外溜达,朝臣陆陆续续进殿,每一个进来的,无不被殿内那道身影所吸引,只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立在初透的晨阳里,身形如抽枝的新竹般挺拔,逢人便打招呼,脸上那股朝气,将素来沉闷的奉天殿都给映亮堂了。
裴越这厢进殿,自然也看到了那位表弟。
裴越对着七皇子,其实也不熟悉,他高中状元时,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待他下江南回朝,又遭遇父丧丁忧,来来去去好些年,与七皇子没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年。
而如今,模样褪去了稚嫩,可骨子里那股傲气和鲜活未改。
这才多少功夫,他已与朝臣打了一轮招呼,回到最前,立在诸皇子之首。
大约是察觉有人在打量他,朱成毓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
裴越缓缓抬起衣袖,朝他一揖,“臣裴越,见过七皇子殿下。”
朱成毓一手负后,慢慢踱步至他跟前,看着这位风清气正,实则老谋深算的年轻阁老,眯起眼笑了笑,
“裴大人好。”
殿内视线一时均注目过来。
无他,正如谢三看不惯李蔺昭一般,七皇子过去也不喜裴越。
对于裴越拒婚耿耿于怀。
他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就配不上他裴家家主。
莫名的,大家伙从七皇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嗅出了一丝硝烟。
裴越拢着袖,低垂眼帘,任凭对方打量。
七皇子其实看不惯裴越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轻轻靠近他,在他身侧低声道,
“其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姐夫。”
裴越眼风不曾掀动半分,装作没听到的。
不让做,这会儿也已是他表姐夫多时。
正当大家伙以为七皇子要为难裴越时,却见少年收了一脸锋芒,庄重朝裴越作了一揖,
“裴大人,我舅舅的案子,还请大人尽心尽力。”
裴越四平八稳回了一礼,“职责所在,不敢辱命。”
朱成毓深看了他一眼,折回自己站班的位置。
没多久,怀王踏入殿。
诸多大臣纷纷行礼,“见过怀王。”
朱成毓也跟着将视线投过去,熠熠站在首席,候着怀王上前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大哥,三年未见,大哥风采依旧。”
“哪里,比不得七弟英姿勃勃。”
怀王来到朱成毓身侧立定,目光不着痕迹看了底下站位一眼。
过去朱成毓不在朝,诸位皇子序齿排班,怀王为首,如今朱成毓回了朝,嫡皇子当居首位,怀王看着明显成熟不少的弟弟,含笑退了一步,将站了三年的位置让给他,
“恭贺七弟沉冤昭雪。”
朱成毓炯炯有神望向他,脸色炽热不改,笑着与他回礼,“大哥,听说府上的小嫂嫂前不久生了麟儿,我这做叔叔的,回头补一份礼给他。”
“七弟客气了,若七弟赏脸,晚上来哥哥府上吃席,哥哥给你备酒,为你接风洗尘。”
朱成毓朗朗一笑,大手一摆,“不成,今夜我没得空,改日吧。”
皇帝就赶着这兄友弟恭的融洽气氛中,迈入大殿,淡声问他,“你今夜为何没空?”
众人见状,连忙跪下请安,朱成毓随朝臣参拜过后,起身回他,
“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所请。”
“何事?”皇帝坐定问他。
朱成毓迈开一步,行至殿中,掀开蔽膝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皇将肃州军抚恤一事交给儿臣。”
他刚回朝,底下一个人也没有,拿什么跟怀王斗?
借着肃州军抚恤一事,一为安抚旧将,二为招揽人手。
他与肃州军的渊源,满朝皆知,无需避讳,一味隐忍蛰伏,只会引起父皇怀疑乃至忌惮,且不如锐意进取,想什么做什么明明白白摆在父皇眼前,一个没了母族支撑的皇子,能掀起多大风浪。
何况他方十八岁。
比起他,父皇眼下更忌惮的该是根基已稳的皇长子。
皇帝果然也没有迟疑,“也好,裴卿手里朝务纷杂,你替他分担分担。”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朱成毓行事也风风火火,下了朝便催着裴越领他去户部,将抚恤一干文书账目全交给他,朱成毓便在户部开了一衙,召集相关人手,开始督促抚恤进程。
这一日一点都没闲着,下午申时散了班,他又拜访了几位肃州旧将府邸,包括程家,邬家还有公孙家,最后来到巢正群府上。
彼时巢正群伤势已好了大半,只是筋骨处略有隐痛,得知七皇子前来拜访,踉踉跄跄跪在门前迎候,朱成毓大步进了厅堂,一把搀起他,二人移至正厅说话,问起巢正群肃州一案始末,
到最后少年满腹狐疑,
“巢叔,我实在好奇,这半年来跟翻天覆地似的,案子有了进展,恒王也落了马,我也被救了出来,顺利得让我不安,莫不是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
巢正群心想,这少年也过于敏锐了。
显然是怀疑有人在暗中布局,帮李家翻案。
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眼下七皇子的对手是怀王,不必叫他浪费精力揣度这些小事,于是他如实道,
“殿下,案子进展如此顺利,与一人有关。”
朱成毓直觉没错,漆黑的眸子顿绽亮芒,“快说,是何人。”
巢正群道,“她现名李明怡,潜伏在裴家,实为李蔺仪,李侯之女,少将军嫡亲妹妹,也就是您的表姐。”
朱成毓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忽上忽下,重重拽住他手腕,“你说什么,我的表姐李蔺仪?她真是李蔺仪?”
“不然你以为她是谁?”巢正群反问。
朱成毓被他驳得,一时哽住。
对啊,不然他以为她是谁,她能是谁。
朱成毓凄楚地笑了笑,沉默少许,牵了牵巢正群衣角,略带几分撒娇的语气,“巢叔,你想个法子,我要见表姐一面。”
第85章 穷图匕现
巢正群对着他的无理要求, 断然拒绝,“不可!”
他气得站起身,不顾君臣之别反握住他, 神色痛心,语气恳切, “殿下, 她如今可是裴家少奶奶,裴家不涉党争,万一被人瞧见你们二人有往来, 置裴越于何地?眼下她本就步履维艰,咱不给她添麻烦了行吗?”
“不说旁的,就拿侯爷这案子来说, 当年海捕文书上虽无她的名, 可她的档案还记在锦衣卫呢, 一旦她身份暴露,你说高旭能不抓她?”
朱成毓闻言顿时恼羞不已,收敛那些揣度, 无比惭愧道,“是, 巢叔教训的是, 是我糊涂了, 我不该见她, 也不能见她!”
巢正群见他肯听劝,松了一口气,“夜深,您快些回宫,安心侍奉圣上, 至于蔺仪小姐,待案子查实,李家无罪,她便可名正言顺回到李家,届时您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住在李家都成。”
朱成毓被他说得失笑,他确实在李家住过的。
临走前,少年一步三回头,还是不轻言放弃,“巢叔,她真是蔺仪?”
“怎么不是?我在肃州二十几年,我能弄错?”巢正群急得跳脚,就差没推着他往外走,“您不信,送一盒绢花去,她保管下回还能戴着给你瞧,别说,姑娘生得可好看哩,身上有一股英气,你见了她会喜欢的。”
朱成毓现下是彻底死心了,“那你问了没,蔺仪表姐过去为何不回京?”
巢正群闻言神色一转,变得有些凄凉,“您应该清楚,当初侯夫人不喜她,将她扔在乡下不管,”
他很替明怡鸣不平,“被亲娘抛弃,试问哪个孩儿接受得了,故而蔺仪小姐发誓不回京城,若非为了给肃州军正名,她也不会现身,对了,忘了告诉殿下,蔺仪小姐也出身莲花门,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之一,您不知道吧?双枪莲花若由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同时使用,可发挥其最大功效,那一年的肃州之战,蔺仪小姐也在场的,否则也没有那么强悍的战果,可怜兄妹俩,一死一伤,落个凄楚的下场……”
夜深了,朱成毓被两名小内使搀着,趔趄地上了马车,晚春的风砸他面门,明明该是温暖和煦的,他却觉出几分寒意来,那股自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恨和痛,如岩浆似的往外涌,逼得他眉目泛紫泛红,他独自坐在马车里,难过地捂着脸大哭。
马车并未驶回宫,而是去了李府。
这一夜,朱成毓守着外祖母,靠在老人家身旁,酣睡至天明。
十八岁的少年,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日天还未亮便晨起入宫侍奉帝后,皇帝交待的一桩差事办完,又马不停蹄地讨另外一桩差事,夜里忙完,总还要跑一趟李府,陪着老人家说会儿闲话,方回王府。
有时皇帝都替他累得慌,怜爱地问他,
“你就不累?”
“不累!”少年抬手拭去一脑门汗,望着皇帝挠首笑道,“在王府三年,闷坏了。”
皇帝哑然失笑,至此方真正对当年的狠心生了几分懊悔。
几场雷雨将暮春送走,日子不知不觉来到初夏,大半月过去了。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两位皇子相处极为融洽,朝堂也因七皇子归朝,而换了一副新气象。自那日皇帝下旨,准裴越和谢礼接手李襄一案起,谢礼便亲自去北镇抚司,将三年前的卷宗及证人证词证物,悉数带回了都察院。
这半月功夫,两位主审仔仔细细将案情梳理,试图找到李襄被冤枉的破绽,可惜没有。
这一日夜里回府,裴越将明怡请来书房,事无巨细告诉她,
“整整三百份供词,我们全部核对完毕,甚至寻到当年的目击证人,重新核实,结果并无明显出入,可见当初你父侯着实进了北燕人的军帐。”
“人证之外,物证也有,当年你父亲叛国消息传出后,我礼部两位官员前往北燕交涉,要求他们放人,可惜北燕条件提得过于苛刻,没能达成协议,但终究还是送了一副铠甲给大晋,这副铠甲为陛下亲赐,整个军中仅此一副,做不得假。”
“高旭便是从这些人证和物证,给你爹爹定的罪。”
“我也借着互市开关的档口,探过北燕大使乌週善的口风,问他李襄在北燕的经历,他说一应诸务均是南靖王底下负责情报的一位女将军所接手,他们不得而知。”
“我推断,若是你爹爹没被冤枉,狱中那位是他本人无疑,那么很可能,北燕以他无法推拒的理由,引诱他入帐,造成他叛国的假象。”
“若你爹爹是被冤枉的,他压根没去北燕军帐,那么就存在有人假冒他的可能。”
“你爹爹叛国,获利最大的可是朝中那几位,故而无论是何等情形,我猜咱们朝中定有人与北燕勾结,只需顺着吹哨人这条线索,没准能抓到对方的狐狸尾巴。”
明怡听完他这席话,若有所思,“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排除。”
“对了,我让家主查刘家,查得如何了?”青禾功夫是高,可打探消息终究比不上裴家的暗探,最后这件事最终还是交给了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