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的床头还摆着一盆兰花,花瓣柔软如蝶翼,轻盈地舒展。温泉宫的人禀报说,是谢聿昨天来看的时候从园子里带进来的。
谢郯又吐出了方才几个音。
“朕在这儿。”萧盈安抚地反手抓住他的手,“太父还有什么话?”
谢郯说不出来,还是喘,手指蜷缩,绝望地抓着他。
萧盈好像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一下一下抚着他的手背:“太父,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你给我讲汉宣帝和霍光的故事吗?”
谢郯无声地看着萧盈,眼角突然淌下了一滴泪。萧盈又倾过身,几乎是温柔地替他擦去了那行泪:“汉宣帝给足了霍光身后体面,朕会效仿他,以帝王之仪给你下葬。”
谢郯的眼泪落得更多,那喘息已变作了哀鸣。萧盈只当没有听见,只定定地看着那盆兰花。
太后私下联络朝臣多日,萧盈推测,她若有动作,必在今夜。温泉宫内外已经部署周全,若是谢拂霜当真只是前来哭丧,什么都不会发生。萧盈怕的是她不来。
他低下头,看着面色已经开始发绀的老人,突然问:“她还会来见你最后一面吗?”
明绰奔进上阳宫,远远地已看见宫外金甲无数,比往日里多得多,但见她来,竟一个人都没有拦她。谢维站在宫门口,好像就在等她。
“舅舅……”明绰手里举起鱼符,但是谢维看都没看,侧了侧身,示意她进去。从他的神色来看,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明绰来不及多问,发足狂奔,进了正殿。
“母后!”明绰哭叫着,“太父不好了,母后!”
梁芸姑突然闪出来,搂住了哭个不停的小公主:“嘘……”
明绰被她抱着,突然噤了声。只见谢拂霜坐在镜前,正专心致志地描眉。她身上穿了玄色的太后翟衣,大袍曳地,威严无比。她听到明绰进来了,但是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吩咐梁芸姑:“去给长公主更衣。”
明绰哑着嗓子:“更什么衣?”
没有人答她,但是有两个身着金甲的人上前,明绰低头,只见他们手上托了十二章纹的衮服,冕冠、玉佩、绶带、赤舄一样不差,她小的时候代天子上朝都没有穿过这么高的规格。
就在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不……”明绰挣开梁芸姑,跪在了太后面前,“母后,不要!”
谢拂霜终于转过头来,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脸,轻轻为她拂去了眼下的泪痕:“溦溦,你是父皇唯一的孩子,这本来就该都是你的。”
明绰泪如雨下:“我不要……”
谢拂霜只当没有听见:“你别怕,母后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明绰还想说什么,但是谢拂霜已经朝着梁芸姑点了点头
,她走过来,硬是把明绰拉了起来。
“母后!母后你听我说!”明绰再次挣开梁芸姑,紧紧地抱住了谢拂霜的膝盖,“桓宜华几天前就跟我露过口风了,无论你安排了什么,皇兄都已经知道了……母后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跟我去温泉宫好不好?太父还在等你,母后!”
谢拂霜没有听她说完,突然站了起来。翟衣的广袖扫过,如凤鸟展开的巨翼,把明绰掀倒在地。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像一只雏鸟,无助地被卷进身不由己的风暴中心。
谢拂霜平淡地说:“原来父亲还没有咽气啊。”
明绰伏倒在地,除了一声一声哀求“母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盈知道了又如何?”谢拂霜垂眸看着女儿,嘴角还挂着那个笑。她的眉眼勾得十分锐利,额间点了红,在暗中映出寒刃似的锋芒,明绰从来没有在母亲的脸上见到过这样残忍的笑容。
“执金吾卫是谢家的执金吾卫,掌管尚书台的是本宫的兄长,中书省、御史台都有本宫的人……”谢拂霜顿了顿,想起那句“桓宜华”来,明白了什么似的,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他调了荆州军?”
明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若是一年前,太后说“执金吾卫是谢家的执金吾卫”确实不假,可是这短短一年,执金吾卫就换了三个中尉,人心易变,他们到底忠于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萧盈一定会起复崔挺,若是执金吾卫内部分裂,袁煦又奉皇命率荆州军入城,执金吾卫再精锐也不会是对手。
而起兵谋反的罪名,也不会再像下毒一样那么容易被轻轻揭过。
“母后我求求你……”明绰膝行两步,再次抱住了谢拂霜的膝盖。谢拂霜皱起眉,不耐烦地俯身去拉她,要她站起来。
“那又如何!”谢拂霜的手像鹰爪一样深深嵌入明绰的肩膀,眼中迸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到现在都没听见大军入城的消息,本宫天亮之前就能杀了萧盈,袁煦他来得及吗!”
明绰整个人都往后坠下去,试图阻止母亲往前的步伐,简直像耍赖的小孩子,她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这样无理地尖叫:“不要!不要!”
梁芸姑也走过来,还想带她下去更衣,但是明绰掀翻了装着玉佩和绶带的托盘,繁复的玉器叮呤咣啷地砸了一地。梁芸姑只能摁住她,劝道:“长公主,太后都是为了你……”
“可是我不要!”明绰的声音扬起来,像绷断的弦,“我从来没有想过谋权篡位——”
她话音未落,谢拂霜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女儿,明绰仰着脸,震惊地看着母亲。
“你是先帝唯一的孩子,”谢拂霜说得咬牙切齿,眼中已经含了泪,却不肯坠下,“这不是‘谋权篡位’。”
明绰的脸上飞快地起了一片红,但是这一巴掌反而把她打得安静了,她不再闹,轻轻地推了一把梁芸姑,自己站了起来,站在了母亲面前。
“母后,从你认下皇兄那一天起,我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了。”明绰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就算你今夜能杀了皇兄,你坐得稳江山吗?袁煦今夜来不及,明天呢?后天呢?他来了,会不替皇兄报仇吗?因一己之私,致天下兵祸,这就叫谋权篡位!”
谢拂霜看着女儿,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感到喉咙被扼住了似的,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力地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决心不再理睬女儿,转身就走。
明绰不肯放过她,快步追上来:“荆州若反,各地州镇都会反,母后,你要我坐皇位,就给我一个这样的江山吗!”
谢拂霜猛地站住脚,停在了宫门口,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明绰。
“你说得对,一旦听说女帝登基,各地州镇都会反。当年父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当年还有宛南王、燕康王,还有陈氏和羌人……”明绰白皙,脸上红痕醒目,她忍不住心疼地伸手去摸,好像懊悔下手太重。但是明绰别开脸躲过了她的手,谢拂霜眼中闪过一丝刺痛,终究放下了手。
“所以我怕了,我也等了。我跟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会为你把路都铺好,会有更好的时机……”
她一等就是十五年,等来了上阳宫幽禁。
“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把江山好好地送到你手上。”谢拂霜的声音几乎耳语,好像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还是不懂她的心,“荆州要反,就把荆州抢回来。今日不争,永远不争,那天下永远都不会服你,你不明白吗?”
“可是我不要啊……”明绰也急,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过这个皇位!”
“那是因为天下人不肯给你!”谢拂霜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母后给你啊!母后什么都会为你做,哪怕是豁出命……”
“可是我就是不要你豁出命!”明绰抓着她的手臂,“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皇兄死……皇兄不会伤你的,母后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谢拂霜笑了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信他?到时候他把你往长安一送,他要关我还是杀我,你还能知道什么?”
“我信!”明绰的眼泪又滚滚而下,“皇兄不会送我去长安的,他会跟大燕报东乡公主病逝,另择官女封公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拂霜突然扣紧她的手臂,脸上露出骇人的神情:“什么?”
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但还是把话说完:“我就可以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谢拂霜看着她,突然放开她,退了一步。就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他……”谢拂霜竟然笑了出来,“竟然是他!”
明绰瞬间白了脸,徒劳地想否认:“不是的!”
谢拂霜在原地晃了晃,似是站不住:“他想学成穆皇帝,好啊,好啊!”
“母后!”明绰跪下来,急得语无伦次,“我是为了陪在母后身边……”
“你陪着我干什么!”谢拂霜厉声喝断她,“陪着我烂在这上阳宫吗?!”
她用力地把女儿一推,气势汹汹地往宫外而去。明绰站起来,还想追上去,忽然听到了遥远而沉闷的“咚”一声,宫门口所有的执金吾卫都一起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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