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雾刀翘着二郎腿,挑起一筷子肘子肉,对着烛光照了照,见那肉晶莹剔透,舌头都歪出嘴边:
“我说,我说。有个新消息。”
“那原先的疯子皇帝,也想杀那姓顾的。”
南琼霜兀地抬了眼。
“恨得牙痒痒呢,许是过了这么多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碗搁在桌上,雾刀整个头埋进米饭里,“说是又骗他,又辱他,又故意引女真人杀他。还专权,阴谋反他。”将所有东西急慌慌咽进喉咙,“天天在宁寿宫里头发狂呢,大闹,大骂,说什么‘猪狗狂贼,若不杀之,孤死不瞑目!’”
南琼霜复又撂下了筷子,靠在椅子里,好一会功夫没动。
“那摄政王是何意?”
“看不出来。”雾刀沾了满脸饭粒子,咕噜一声吞咽下去,“姓李的心思可是真深,对朝中心腹,也不吐半个字。”
南琼霜疲惫地望着墙上灯影,没反应。
“不过。”雾刀忽地抬起脸来瞧她,“方才,他似乎往这边儿来啦。”
南琼霜眼珠动了半寸,怔住:“你说什么?”
雾刀:“摄政王……”
吴顺在大门外高声喊驾:“摄政王驾临菡萏宫——”
廊下小太监此起彼伏:“接——驾——”
庭院里所有的灯逐盏逐盏点亮,院中一瞬灯火通明。
南琼霜腾地一下站起身,错愕慌忙,手忙脚乱摸了摸鬓边珠钗,复又垂手站好。
雾刀立时消失了。
吱呀一声,隔扇花门大开。
一人迈步跨入,殿内静了片刻,最后那熟悉声音道:“都下去吧。”
其余宫人遂静默退下,轻轻阖了门。
灯影摇曳,门窗紧闭,金兽香炉旁紫烟萦绕,静得只闻那人脚步声。
由远及近。
太静了,太紧张,她垂着头几乎不敢细想。
一双螭纹嵌东珠云头履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两脚立稳。
“抬头。”那人命令。
南琼霜遂闭了闭眼,抬起长睫。
与他对视一瞬,就欲盖弥彰地偏开。
她确实盼着李玄白来找她。他来了,两人才能说上话,她才有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可是,究竟如何说,如何做,她始终未想出来个章法。他来见她的次数又太少,她生怕一次失言,再无良机。
他真来了,她倒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好。
“傻站着干什么?”他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在她位子旁落座,去那东坡肘子里挑了一大块,见那肘子被人动过:“你这宫里进了人了?”
他忽地抬头,眉毛狠狠压眼,“谁?”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必瞒他了:“我的教引。就好这一口吃,天天到我这讨饭。”
李玄白还当有贼人潜进她菡萏宫图谋不轨,闻言哦了一声,复去夹菜:“我给你吩咐这一桌子好菜,你是真不给我放在心上,还敢拿去喂狗。”
她磨磨蹭蹭地没主意,但怕再吞吞吐吐下去便露怯,强装冷静,坐到他身侧。
“怎么。”李玄白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我拿你们俩那点事将他一军,叫他失了帝心,恨上我了?”
南琼霜眉毛一蹙,笑得很嫌弃:“谁会因为确有其实的事被捅破而怨恨他人?做了就别怕人说。”
李玄白夹了个大虾元子在口中:“还不是个小心眼的。”
“那是怎么。”李玄白不看她,埋头吃菜,“他下了狱,你怨恨我?”
南琼霜闭了闭眼,缓缓眼珠的涩痛:“没有。成王败寇,道理如此。”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玄白听得笑了,挑着眉梢睨她,“关了他,杀了他,你没意见?”
南琼霜抠着小银酒盏的花纹,没说话。
“你若是没意见,我可就不顾忌了。拖了这么久,谁都杀了,剩他一个,全为了你。”
李玄白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神色。
她依旧垂着眼,面上半点情绪也无,长睫垂着,仿佛落雪的伞面。
她不说话。
李玄白笑了一声:“你真不求我?”
“求你有用么。”此人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相识这么多日子,她是把他脾气摸透了,干脆连鼻子也不给他蹬,“摄政王怎是耳根子软的性子。事儿该怎样办,定然是怎样办,你心里有决断,旁人不可转圜,不必再问他人。”
李玄白叮叮当当敲着碗边,笑个不停。
“楚皎皎。”他摇着头念她这名字,念得宽纵又切齿,“你这般懂我,真不打算留在我身边?”
“打算”。
她品出一丝余地——仿佛他松了口,有意问她的意见。
她咬着唇壁,斟酌半晌,挑了一个他最不可反抗的理由:
“我能叫皇上心安么。顾怀瑾从前对我那般好,我还是一剑捅了他。我不是良善性子,再被爱也依然如此,枕侧人如此难以捉摸,你真放心?”
李玄白只是叹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又夹了一只水晶饺子,“老实说,我就爱你捉摸不透。”
南琼霜心内震动,跟着哑口无言。
良久,殿内无人说话,唯有紫烟在殿柱间盘桓不绝。
他终于放下了碗,仰头望着烛火里阴影交叠的殿顶,手指搭着桌边敲着,一下一下:
“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为何不心悦我,只喜欢那小子。”
南琼霜蹙了眉头,捻着帕子。
“我知道你也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我们像。但正因我们太像——我才不能放心。”
她垂下眼,一字一字呢喃:
“我见过父子反目,更见过夫妻成仇。所谓友谊,更是不必多言之物。说到底,缘分情分,浅薄脆弱,不能倚仗。是以,即便我们相像,我也无法信你。”
“不如说,正是因为相像,才更明白,你我未必不会彼此背叛。”
她正正望进李玄白眼睛里去。
李玄白抱着肩膀,应是烛火照得太昏黄,他眼底竟有些微的红,一瞬不眨地,与她对望。
“但是,是见了他,我才知道,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我见过的那些人一般。”
李玄白笑得很讥讽,呷了口酒:“你真信他?”
她知道他是笑她天真。
但她摇摇头:“常欺人者,惯疑人诈。常背人者,恒惧人叛。信世尽诳言,己必出口成诳,忧众皆负己,己必先行负人。人之本性,并无善恶之分,无非你信什么,是什么。”
她徐徐转着眼珠凝视他:
“但人,怎么信,怎么做。”
“所以。”她话还未吐出来,其实他已经懂了,转过头去苦笑,“我们这些只相信人之恶的人,并不能白头偕老。”
“那他……”李玄白翘了二郎腿,五个指头在桌面上哒哒哒地敲,半晌,话没说下去,笑得有三分难堪。
“怀瑾不是这样的。即便经历了天山之祸,怀瑾依然更相信人之善。”
她望着满桌奇珍菜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仿佛喟叹:
“其实,当年我骗他,骗得太容易。有一阵我当他是蠢,他过分轻信。”
“后来才明白,诚实者轻信,良善者软弱,无私者痴情。”
“他不骗人,故不疑我。他不害人,故少提防。他不用情爱谋求任何东西,因而也就想不到有人用情爱行刺。”
“说来说去,并非我强人一头。”她轻轻嘲,“不过是欺负好人罢了。”
她低下头,摩挲着指上那颗他本命珠打成的戒指,一字一字轻得出离:
“我已经欠他太多。”
李玄白忽地笑了,拄着下巴,弹了弹小酒盏,一点叮叮的响:
“怎么,你这性子,也想着补偿了?”
她望着圆桌对面的边缘,李玄白其实已经不知她望着何处,她眼神已经是远烟般渺远:
“这才是更不可思议的事。”
“我同从前不一样了。”
她呢喃:“……怀瑾似乎改变了我。”
“从前我是最不信情爱,不信人,连带着人与人之间所有情分都一概不信。只是有一天……”她垂下头,呆呆望着自己手掌,仿佛头一次见自己似的,“我忽然发现,我开始相信了。”
她茫然地重复一遍:“有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相信了。”
“或许有人是好的吧。或许爱可以相信。或许可以信任你的同僚。或许可以信任新门主。或许可以一辈子不被背叛,或许可以永远有一个彼此支撑之人。”
她眼睫里开始蓄了泪,望着远方,仿佛眼眸里蓄了两汪月色下的湖:
“我不明白这是错是对,是犯傻还是天真,也不明白这是吉是凶。”
“……但是我开始相信了。”
“比起聪明、敏效、利己,我更愿意相信这些了。”
“……因为怀瑾在我身边。发生过那么多事,常人难以忍受,可是怀瑾竟然全接纳了。……我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