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穿肠肚烂之痛、癔病不举之苦。如履薄冰之劳、舔颜谄媚之辛。
被舅舅举着双板斧,绕着柱子劈。被宠爱的后妃日夜监视。唯一一个信任仰仗之人,到了今日,才知连他,都是一个弃他背他之徒!
那把椅子觊觎之人太多,没本事的人只会被它吞噬。
一个逃都无处逃的位子。
历经风雨,他害怕了。
他只想回笑乐园打一辈子牌。
片刻,嘉庆帝轻轻、轻轻地摇了头,在满殿军士众目交汇之中,麻木呢喃: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
他流着眼泪和李玄白说:
“朕若逊位,皇兄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么。”
李玄白含笑颔首。
南琼霜望着众人簇拥间那抹压抑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顾怀瑾完了。
殿外天光终于大明。日头从地平线蹦出来,天上风卷云涌,渐渐地,晦云尽散,一切都清楚、明朗、显豁。
大势已定。
日光投入殿内,李玄白所站之处,正正好好被阳光截出一块。
对面,雕花窗棂筛出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影,压在顾怀瑾身上,奢丽阴森。
嘉庆帝掩面垂泪,一步一步走至李玄白身侧,数年隐忍苦斗尽放,连带抛却帝王傲骨与野心,手轻轻朝顾怀瑾一指:
“飞鱼卫,抓住他。”
第181章
余下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去。
定王府满门抄斩,常家军被拆分重组,分屯于三地。
毛琳妍受牵连,九月份一个晴朗的艳阳天,赴了黄泉。
朝中定王派的官员全部被清算,外放的外放,贬黜的贬黜,更背运些的,脑袋搬家。
顾怀瑾下了狱。
嘉庆帝封了太上皇。
南琼霜被软禁于菡萏宫中,不得摄政王之令,不准踏出半步。
定王倒了,雾刀无处可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偶尔替她带回来些外头的消息。
例如嘉庆帝泡在笑乐园玩牌,后宫妃嫔尽数入了感业寺。王茂行携百官于皇极门前请愿,飞鱼卫以棍棒驱赶。摄政王大赦天下、减免徭役、释放死刑。翰林院草拟檄文,罗织常顾罪名,快马传檄天下。礼部着力准备登基大典,拟定三月之后,摄政王登基。
权柄易主,诸事繁冗,李玄白忙得脚不沾地,南琼霜望黄了窗下的叶,也没见菡萏宫庭院大门一开。
她已经等得心力憔悴、希望枯竭。
这些日子,雾刀每回带来消息,她都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一条一条捱过去,始终没听到她最想听的一条。
顾怀瑾下狱,李玄白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人人都说顾怀瑾必死无疑。说实话,若由她来看,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可是。
她一只手臂长伸在小案上,头倚着手臂,呆呆望着枝桠上的黄叶。
可是,总还抱了点侥幸念头,觉得他命数未尽,总会有转机。
若说转机……
转机全系于李玄白的考量。
李玄白若不来见她……
她不敢细想了。眼睛已经睁得刺痛干涸,她慢吞吞眨了眨眼,阖着眼帘,不愿意再睁开。
初秋微凉的风轻轻拂过额际碎发。
一阵风过,咻的一声。
雾刀:“又回来了。姑奶奶您猜外头怎么着?
”
南琼霜闭着眼,憔悴无力,懒得应。
雾刀:“外头都骂姓顾的呢!说什么专权啊欺主啊,什么狗子野心啊,什么想把紫禁城掉个个来踩在脚底下啊,什么想在皇上头上撒尿啊,什么猪狗不如啊。外头挂了檄文,还挂了他的画像,那画叫老百姓给作践完了。”
她睁开一丝眼缝,没力气回答。
雾刀兜圈子绕到她眼皮子底下,蹲下:“怎么不说话?您差事到底还办不办了?姓顾的还救不救?您再不想法子,姓李的可就要动手了,您可知道,外边都猜那姓顾的何时死呢!一个算命的瞎子说,也就再活七天!”
南琼霜越听,心脏越绞痛,脸孔换了个方向,不去瞧他。
雾刀咻咻挪了个方向:“诶,您倒是想辙啊,这功夫睡什么午觉啊!没到收网的时候呢,姓顾的可不能死!他死了,您,您这差事不就白忙了吗!”
想法子,想法子。
该想法子,莫非她不知道吗?若是想得出来,还说什么!
她食指往窗外一指,冷冷吐字:“滚。”
雾刀更急,换了个方向探头瞅她。
南琼霜掀开一点眼皮:“朝廷中有没有什么事?”
雾刀:“朝廷里下血雨啦。姓李的杀翻天了。姓常的、姓顾的同党被杀尽了,前些日子,有百十个老头跪在皇极门外,给姓顾的求情,叫那帮飞鱼什么家伙打得跟烂木头一般。腰断的也有,腿断的是也有,我瞧啊,那些老头子,活不下几个。”
南琼霜一句话也没有,木木地将额头抵在手臂上,闭了眼睛。
“要不说,您赶紧想法子!姓顾的同党都如此,他自己该当如何,您再不想辙,只怕姓李的要把他刨成丝儿补身子喽!”
窗外一两声叽叽鸟鸣。南琼霜把眼睛埋在手肘间,疲乏已极,长叹一声。
窗下两个太监正玩骰子,窗开着,声音清晰传进来:“你赌那国贼几时挨摄政王的断头刀?”
另一个嘻嘻笑:“半个月,我瞧着也就半个月。摄政王这功夫忙呢,怕顾不得。”
“半个月?!”那太监洋洋得意将碗一扣,摇骰子摇得震天响,“告诉你吧,昨儿个小爷我夜观天象,一看,那国贼也就三日活头!”
南琼霜心烦已极,蛛罗丝一出,砰的一声将窗撂下。
雾刀咂咂嘴。自从她奉命救摄政王驾,武功身份全败露了,结果掌权的人成了早知根知底的李玄白,她暴露了,依旧稳稳地在菡萏宫里坐着。
眼下,是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良久,她干涩开了口:“去盯摄政王,有事回来报信。若要救姓顾的,唯有叫摄政王回心转意……”
可是如何叫李玄白回心转意,她并不知道。
雾刀得了命令,一转头消失了。
南琼霜一个人趴在小案上。她已经几天几夜地睡不成,熬得头昏脑涨,耳边嗡嗡,此时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
若要说服李玄白……
要从情分开口劝他,是别想了。这两人毫无情分可言。
若从时局利害来劝,也是无用。连宫里的猫都晓得斩草除根为宜。
若要拿她的面子,她的人情,去求他放人……
求人是有代价的。
有些口,一旦开了,她给不起,怕难收场。
可是……
归根结底,连她自己都明白,李玄白没有任何留他一命的理由。
*
苦熬日子,像煎汤药。什么都做不了,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人都见不到。
她像切成片又风干水分的草药,一遍一遍地在滚水里过,沥出一点苦辣的汤汁。
日子平直、凝固、不变,千篇一律。
顾怀瑾究竟如何处理,一直没有消息。
传来传去,都是风言风语,李玄白始终没有发话。
无人知道李玄白为什么不动手。无人知道李玄白在等什么。
南琼霜从提心吊胆,到心存幻想,到疲惫,到麻木。
李玄白却一直未踏足菡萏宫半步。
虽说他不来,菡萏宫里却日日都是最好的饭菜。一张大圆桌,桌边唯有她一个人,桌上山珍海味有之,她一贯爱的清淡小菜亦有之。
餐餐有大明宫的太监守着,回去报她用了多少,用了哪些,多夹了两口的,翌日必定换了做法,变着花样端上来。
即便是软禁,吃穿用度,他从未短着她。
她恹恹拈了玉箸,端着碗,嚼纸似的咬米粒子。
李慎舒侍在一旁,替她舀了一碗温热鸡汤:“娘娘,虽说被禁足,您多少也要用些,仔细身子。”
南琼霜撩眼皮看她一眼。
她复又变回那副周到样子了,仿佛戏子卸了妆,浓墨重彩的胭脂眉毛被洗去,又变回她身边一个极普通的人。
李慎舒其人,深不可测,不会因她头痛煎熬,便卸下面具,出手相助。
何况,还能如何相助?
便是云瞒月和李慎舒合力,将顾怀瑾从大牢里劫出来,又能跑哪去?无量山还要不要了?
一山掌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怏怏地将那鸡汤接过来,油花子漂在上面打转,一点翠绿的葱末沉沉浮浮,她喝了一口。
桌子对面伸过来一只磨盘大的手,摊开:“姑奶奶,一桌子好菜,给双筷子。”
李慎舒沉默着退开。
南琼霜不耐地闭了闭眼,手往后一挥,一双筷子递到雾刀手边。
“说事儿。不是叫你坐这吃白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