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你也没吃东西呢。”她兀自在他衣裳上蹭眼泪,顾怀瑾瞧出来了,但也由她,她说,“先吃一点吧。吃点东西,才好睡觉。你不是在信里说……”
——“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
她咽下泪。
她都不知道他失眠到这个地步。从前在天山上,他一向睡得安稳的。
他上着药,神色如常,“我没
事,乖乖。”
你没事个屁。
你所谓的没事,就是越早死掉,还越好了。
她不管,拿过他的小药瓶把他强拉到榻上,按着他坐下,端起了碗。
他接过了小药瓶,再一抬眼,已经一勺粥送到了眼睛底下,有点愕然。
他笑:“这是做了给你的。”
她很执拗:“你吃。”
他说:“我没胃口。”
她最怕他没胃口。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要不要活了?
她下令:“吃。”
顾怀瑾拿她没办法,嘴唇沾了沾米汤,刻意略过那颗大核桃仁,瞧她的反应。
她真急了,拿着勺子递到他唇上:“你吃嘛!”
他笑起来。
他是尝到了甜头的绑匪,得了便宜就想再多得一点。
把她那张不近人情的冷漠脸孔撬开一点缝,多难啊。
他刚想去衔那颗核桃,又听她道:“你再这样,我肯定天天出来盯你吃饭!”
他于是把那颗核桃仁可怜兮兮地晾在那里。
“盯我吃饭?”他如今知道怎么对付她,故意笑着,“还是算了。”
“你快点!”那只勺子又往他唇上抵了三分,她道,“你再不吃,我卸了你下巴硬灌!”
术业有专攻的法子,顾怀瑾登时愣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这个身量纤纤的心上人,是往生门里训练有素的刺客。
含情脉脉的时刻多难得,他最怕在这时候想起这些事。
可是还是想起来了。
他敛了笑。
南琼霜见他骤然寒了神色,也明白是为何。他们总是如此——彼此吸引,情难自禁,但又势如水火,互相折磨。
她将那勺子收回来,干干地搅着粥,有点难堪。
不应该叫他想起来这些事。
可是,他困在天山之祸里,经年已久,不是办法。
她忽然道:“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向前看。”
顾怀瑾没说话。
良久,他笑,“娘娘又要忘了我?”
“不是忘了你。”他一说这种话,她便知道他又在心痛,搁下了粥去握他的手,“从前的事,什么都好,多多少少,忘一点。”
两人的手彼此交握,他垂眼看着:
“什么意思。”
“要么忘掉一点爱,要么忘掉一点仇。”
他眉梢跳了跳,有点错愕,苦笑起来。
“我知道你最重责任。所以也知道,天山的事,你没法轻易放的。所以,我本想逼你,放下我。”
“如果放下我,你至少不必挣扎得这么痛苦,一心恨我就好了。”
他才明白:“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是因为……”
她没应。
无视他的痛苦,逼着他断掉,最后还要说一句是为他好,未免太矫情了。——何况,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她不想叛。
她缓缓地说:“你知道的,纯粹的爱,或者纯粹的恨,都足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只有爱恨掺杂,爱而不得,恨又无门,人才会自毁。我不想你死——哪怕你不爱我。所以我硬下心来,你从雾刀那里听到什么,我都承认。”
“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就这样去寻死。”
为什么在决裂之后下定了决心?是见到她的真面目,深感爱错了人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又深感不该爱而寻死?
顾怀瑾疲乏地阖了眼,不说话。
“为什么去寻死?怀瑾,爱和仇,任意一边松松手,人都可以活得下去。我那时,为什么对摄政王说,‘说忘就忘,轻而易举’,因为过去的事,没意义。就算比天还大,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意义。昨天的事,就算把自己折磨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改变不了,又何苦去想它。”
“我一向是最看得开的。我以为人人都能看得开,所以才用这种法子逼你。没想到越逼你,你越想不开。可是怀瑾,你何苦如此。无法改变的事,你何苦抓在手里。”
“即便过去一切,是你的错,是你的责任,你也能轻易放下吗?”
他轻轻地、冷冷地问。
“能。”她含着泪,又是她那种如冰似雪的决绝,“明天比过去重要。”
“即便有人因你而死,即便都是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即便无辜的人提醒过你,说你大错特错,你却一意孤行,最后害得无辜之人殒命,自己捡了条命吗?”
“能。”她红着眼,“过去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明天。”
顾怀瑾望着她,带一点寒凉,轻哂,“霜儿,那不叫‘明天’,那是‘苟活’。”
他轻轻地、悲而悯地摇头:
“我不是选‘过去’。”
“我是‘殉道’。”
南琼霜终于明白,她劝不了。
他们一个重公,一个重私。一个求生,一个取义。
命如蜉蝣的刺客,和执掌全山的掌门。他们内核迥异,根本是两种人。
“所以,”他爱怜地、珍惜地抚着她的长发,“你凡事都放得快。”
她捂着脸,已经泣不成声。
“真好。”他喃喃,“真羡慕你。我一直……就想洒脱些。”
他将哭得一塌糊涂的人慢慢搂进怀里,良久,什么也没说,下巴搁在她发顶。
胸前被她哭得一派潮湿。
南琼霜依偎在他怀里,虽然由他抱着,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冥冥在她心头盘旋。
——她还是留不住他。
第165章
他想死,不是因为软弱,不是因为纠结,不是因为死心眼。
是因为,他有他的道。
南琼霜的泪全都浸在他鸦黑的丝绸寝衣上。
天山已倒,他一心向死,怎么办。
“乖乖。”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一面摩挲,一面吻她的发顶:
“别哭了,我并不怪你。”
她眼泪登时更汹涌。
他还不如怪她。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说原谅。”她衔着唇瓣发抖,“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明白。”
他说:“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
“当年,天山被往生门盯上,早晚也有此一劫。不是你,也是别人。”
“我倒情愿是你。”
他一笑:“至少,你爱我。”
她一字一字哽咽着往外吐,仿佛将死之人吐血沫:
“但是,玉牌是我拿的。”
他手指绕着她的长发,语气很轻,仿佛微风拂过软柳条:
“那是你的职责。奉命办事,别无他选,无关对错。”
“守护玉牌,原本就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你做你的分内之事,我做我的分内之事。我没做好,怨不得别人。”
他牵起她一缕发,垂眸吻着:
“何况,一直没发现你身边有人跟着,是我无能。你有诸多为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一直不察,是我大意。倘若我早发现那只苍蝇,也不会到这一步。”
“你不要这么说……”她泪眼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你不要这么说。匿影术原本就难以发觉……你怎么这样苛求自己。”
顾怀瑾只是寂寞笑了笑。
一山掌门,再苛求也不过分。
没做好的事就是没做好,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南琼霜望着他那点清浅笑意,登时就明白,他听不进去。
他太重责任,过度反思,把她完全摘出来,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有千错万错,他也不肯恨她。
她宁愿他恨她,不要恨他自己。
顾怀瑾大拇指一下一下摸着她肩头,哄她像哄孩子:
“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你说不提了,是放下了,过去了,还是只原谅我,不原谅你自己?”
她眼底蓄着两汪泪,非常固执。
顾怀瑾不得不感慨她的一针见血。
他偏开眼神,笑得有点无奈,没说话。
南琼霜的泪堆在眼底,颤颤巍
巍:
“我问你呢。就算你肯原谅我,也不肯原谅你自己,是不是。”
他俯首下来轻吻她湿润的睫毛:
“乖乖,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她全身都发了病似的打着寒颤,睫毛里蓄着的泪骨碌碌往下滚落,顾怀瑾把她所有眼泪都吻去,却不问她为何而哭。
他一心罪己,一心求死。世上的事,最难敌甘愿二字。
“倘若我把……”她的话断在中间。
倘若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他,他肯向前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