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常达撩摆坐回太师椅内,朝顾怀瑾阴郁背影,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
  “若有消息,速禀本王。”
  江强:“是。”
  “能留活口留活口。”常达啐了一声,“本王倒要看看,哪里来的狗杂碎,敢到老子头上动土。”
  “是。”
  一众福余三卫领命下去了,甲胄哗啦声渐远。
  常达坐在椅上,自斟了一盏雪中凝香,闲话一般道:“顾先生,与那女人熟识?”
  顾怀瑾久久未答。
  他并不知,今日她与同僚在此,所为何事、有何目的。也不知方才两人相斗,是否是演戏。
  只是,带走她的那人,便是当夜,与她一同在屋檐上站着的那人。
  她用来护身的那匹白绸,亦是当日,从那人手中接过的白绸。
  那人或许会护着她。
  可是,往哪儿去。
  “顾先生。”
  他恍然回过神。
  一回身,便见常达擎着茶盏,两腿打开,手肘撑在膝上,滋溜滋溜喝茶。
  声音倒是如常,可是常达那神色——满面络腮胡被鼻息吹得一卷一卷,狮子鼻皱出了褶,阴厉凶狠,黑眼球瞪得几乎从眼白中挤出来。
  他登时知道常达在怀疑什么。
  方才出手救她,常达怀疑他与刺客有染。
  他唇边勾起一点笑,扑了扑袖摆。
  “确实熟识。”
  他缓缓道:“当年天山之祸,欺骗顾某、背叛顾某、几乎要了顾某一条命的,细作女人。”
  “您若逮了她,务必给个消息,告知顾某。”他笑,“顾某,认你这个人情。”
  未等常达再答话,珠帘又被人哗啦撩开,江强再度单膝跪地抱拳:“王爷,后厨走水!”
  “后厨?”定王猛地盯着江强,想了想,又转着眼珠朝顾怀瑾望去。
  顾怀瑾置身事外地倚在椅子里,手肘拄在扶手上,身形修长,长腿交叠,漠不关心。
  常达:“烧到哪了?!怎会忽然走水?!”
  江强为难地朝顾怀瑾瞥了一眼。府中私事,外人在此,他不敢禀报,怕常达以后翻脸不认,秋后算账。
  顾怀瑾顺势告退,客气颔首:“定王事务繁多,拨冗相邀相陪,顾某已是感激。既然您有事,顾某先告辞了。”
  常达正等他这句话,自然不会相留,一抱拳,沉声应:“改日再会。”
  *
  自定王府出来,他径直去了那一夜,她和那……男人一般的女人,停歇过的屋檐。
  立在高高檐角之上,屏息凝神,阖眼谛听。
  夜风轻轻拂动他的长发和衣角。车马杂声和长街喧哗之中,一点清脆的、微弱的,铃铛声。
  他倏地纵身奔入夜色,朝那铃铛声直直跃去。
  可是,其实,他也不知还该不该去见她。
  在她脚上绑了铃铛的那天,她出了无量山。她那条神出鬼没的恶犬,落入了他手中。
  他在无量山上,酷刑相待,没日没夜地审了他三天。
  审到最后,也不知是那条狗更煎熬,还是他更煎熬。
  天山之祸,他不知道的还是太多了。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条狗被他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浑身遍体鳞伤。血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地面上蓄起一小滩。狼狈到这个地步,嘴还不肯松半分,问他往生门的内情,依旧是紧咬着犬牙,嘿嘿笑:
  “要报复我们往生门?先收拾收拾你那个叛徒女人吧。”
  顾怀瑾手中鞭子啪一声抽在地上:“我没有问她的事。”
  雾刀大笑:“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住口!”他也不知为何,心里忐忑不安,本能地不想听。
  “我只问你,往生门究竟在何处,内部如何架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何种机关。”
  “这些事,您去问您那女人不就全知道了吗?你俩相好,人家肯定说啊。”雾刀头发散下来几缕搭在额角,眼神虚脱涣散,呼呼喘气,但笑着:“我跟您说点她不会说的。”
  他登时扬鞭要抽。
  雾刀笑:“她爱那个姓李的爱得不行,您知道么。”
  雾刀心满意足地见他手臂顿了一下。
  噼啪两声,那鞭子又抽到他脸上,打得他脖子几乎折断,鼻梁骨巨酸无比,眼泪往外喷薄。
  可是一抬眼。
  面前男人脸色刷白。
  这就有意思了,雾刀当即咧着嘴笑开:“她爱那个男的,一直没跟您说。我怎么知道的,您知道吗?”倏地压低声音,轻轻跟他耳语:“当年,那男的下山前,给她留了定情信物。”
  顾怀瑾浑身紧绷:“什么信物。”
  “一对玉佩。”雾
  刀呵着气笑,“一半儿红的,一半儿绿的,两块都跟鱼一样,可拼到一起。”
  顾怀瑾霎时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是阴阳钥。
  这条蠢狗,这都不知,还要来挑拨离间。
  雾刀见他并未反应,甚至从容不迫地又将鞭子卷在手里,举得老高,急道:“哎哎哎,您别着急,我没说完呢。当年那男的怎么出山的,您知道吗?”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登时又顿在空中。
  雾刀眯着眼睛直笑:“她掉下瀑布后,意外发现了条出山密道。是她给他指的路。”
  “放屁!”
  顾怀瑾劈头盖脸地抽下一鞭。
  一阵令人胆寒的呲啦声。
  雾刀面上登时一道宽而深的血痕,汨汨往下淌血,然而却更开心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她回来述职时亲口所述。述职时所说一切,往生门都会回头派人调查,她差事已经了了,这点小事何必再撒谎。所以……”
  又一记鞭子,飒飒生风,抽得他肩上皮开肉绽。
  雾刀终于一声痛吼。
  顾怀瑾嘴唇紧紧抿着,只感觉头脑里一阵嗡鸣,人有点眩晕。
  当年阴阳钥失窃,他就曾怀疑过是李玄白的手笔。
  倘若这条狗说阴阳钥是李玄白留给她的,那么,当年确实是李玄白偷的。
  可是,李玄白拿了钥匙,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将钥匙给了她。
  然后径直消失了。
  这条狗说,她知道一条出山密道。
  他当年执掌全山,自然知道,她坠下的那座瀑布,下游的河,附近确实有一条路可出山。
  雾刀:“所以,那姓李的小子偷了钥匙,还被她放下了山。这都是她亲口……亲口跟审录司说的。”
  “闭嘴!”又是狠厉生风的一鞭。
  他嘴上怒吼,心里却隐约有种感觉。
  他说的是对的。
  说得通。
  为什么她要放这个贼人下山?
  他不敢往不好的地方想。
  或许是为了拿到阴阳钥,交还给他。
  可是。
  即便是为了把阴阳钥还给他。
  她也该来找他。
  让他这个当年的少掌门来处理,让他抓了他,关入逝水牢用刑拷问。而不是,私下将人放了。
  明知道他窃走阴阳钥,阴谋对天山不利,为什么要放他下山?!
  她在那个时候,远在兰阁乞巧夜之前,就已经同天山的敌人站在一起,或许,已经想着叛他了。
  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水面咕噜咕噜淹没了他的耳朵,他在水下,听所有声音都遥遥,听不清晰。
  “我的话,您真的得信。”雾刀半边舌头从嘴里歪出来,舔着面上的血,啧啧品着,“后来,我俩回往生门,大家一起打牌。有一回她输了,有人好事,问她行刺这么多年,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捏得愈发紧,手腕上筋骨绷起。
  “她说有。”
  顾怀瑾面无表情。
  “说是,那个姓李的小子。说俩人很像,该过的过,该忘的忘。”
  雾刀大笑:“这是她亲口所说,小的一字一字听得真真儿的!那您说,差事都了结了,大家伙在一起打牌,她还有必要说谎吗?!您……哎唷!”
  一阵惨烈的痛呼。
  “满口放屁,不会闭嘴,我教你闭!”
  “您别!”雾刀犹自嬉皮笑脸,“才说了这么两句,您就听不得了。我多告诉告诉您,免得您被那女人骗,是好事儿啊。”
  他咬着牙道:“我只是问你往生门的内情。”
  雾刀赔笑:“我同您说说她和那姓李的,头一回见面的情形吧。”
  “我问的是往生门的内情!”他鞭子复又高举起来。
  雾刀连缩都没缩,鞭子呼呼笞过来,眼看着到了他头上,他道:“第一回见面,俩人就亲了!”
  那鞭子顿时定在原处,没甩出来。
  真好笑,雾刀看着面色死白的面前人,简直乐开了花。说是拷打他,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良久,顾怀瑾倾尽全身力气,终于吐出几个字:“……你说。”
  “第一回啊,她路上杀了颂梅,顺便路过了那小子的住处,刚过去就被人家逮到了。然后,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拽着人就亲了一口。”雾刀笑,“可都是实话啊。她主动的,她上去亲的,给那小子亲懵了。不信,您去问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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