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入了夜,台上灯火原本已盛,她浑身璎珞环饰,甫一上台,四下里光如碎雪,难以逼视。
原本喧哗热闹的一楼,骤然鸦雀无声。
片刻。
众人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又猛然松开,倏地舒出一口气,一阵谈论私语声。
顾怀瑾只在二楼朝众宾客遥遥看了二三眼,便受不了,向后靠回椅子里,心烦意乱地望着天花板。
对面常达亦扒着栏杆往下看,短短的脖子抻得老长,人几乎坠下去。
顾怀瑾:“定王,在看什么。”
常达竟没听见。
顾怀瑾曲着手指,重重在桌上磕了两声。
常达回过神来,意外发觉这位连针锋相对,都心如止水的贵客,竟然有些没好气,不知自己是何处招惹了他,忙道:“您说,您说。”
顾怀瑾再不说了。
一楼,那红衣女子静立在舞台边缘候着,台中间的人轻捻琵琶弦,乐声如流水般丝滑淌出。
琵琶之音,与箫声笛音不同。箫声若丝,是旖旎而不断的一根,琵琶之音则如圆珠崩弹,一颗一颗,尾巴带些残影。接连速拨,便如激流撞石,涟漪圈圈套叠,层层余响;单音拨出,便如枝头鸟鹊啄破圆果,饱满清脆,果浆迸溅。
台上,南琼霜手指翻动如蝶,半点儿游疑紧张也无,将这大半个月以来所练,从容弹出。
声如急流过石,湍急激切,透亮清澈,不久,一段尽了。
一旁的公孙红抱琵琶在怀,铛的一声拨划,续接下一段。
公孙红这一段,谱子更加激越,一声一声如携刀逐月、大漠奔马,正如四下辽远广阔,急奔的马儿后蹄几乎踏上前蹄,间不容隙,不容喘息。
台下众人听得直屏息。
南琼霜坐在舞台正中的椅子上,垂眸凝神。
忽然,公孙红一个揉音。
琵琶曲戛然而断。
台上飕飕飞来两只旋转着的残影,疾如出弓之箭。
到得她面门,南琼霜倏然一个旋身。
两只飞镖分开又合并,自她飞旋起来的长发底下擦身而过,彼此撞击,擦出一点火星。
公孙红已然抱了琵琶,又弹下一段。
南琼霜圆圈旋尽,足尖刚刚点地,便闻身后一阵破空之声,二话没说,原地腾跃弯身,游鱼出水般奔向天顶华灯。
两只飞镖嗖地自她腰下空旋而过。
她折腰下落,足尖在地面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转身捻指出手,二三根闪着光点的蛛罗丝骤然自她指间引出,四下钉在舞台置景之上。
一根丝线,游蛇一般,直直钻向公孙红面门。
未等打中,她眼睫轻眨一瞬,偏头旋开。
那丝线刚刚好好钉在她面纱之上,随着她一偏首,缀金红纱翩然飘落。
公孙红一张姣好面孔,登时如山雾散尽的山花,清楚显豁地,显露于众人之前。
极乐堂中人,俱是露面便能引得街道水泄不通的美貌。这般大喇喇露脸,台下宾客一时全呆了,连领了命自殿外急奔进来的福余三卫,个个都僵滞一瞬。
南琼霜似笑非笑在台上静候片刻,容她一个惊艳众人的空当——公孙红上台前说,“琵琶圣手之名可以给你,老娘也必须出点风头”——等了一瞬,旋即出手引线,闪着光的冰丝一根自她身后横钻而过,一根明晃晃直穿在她颈前。
公孙红垂眸睨了一瞬,片刻未游疑,蛇一般一个扭身自两线之间钻出,下腰及地,手臂倏地伸至一旁摆花的柜子底下,唰地抽出一柄三尺青锋。
南琼霜骤然连退数步。
面前剑锋寒光劈头盖脸四面削来。
她手掌开开合合,五指勾勾弄弄,台上宝瓶盆栽一只一只被她的丝线钉破炸开。
丝线四面横穿,在她面前勾成一个难以逼进的阵,剑刃叮叮当当斩在她的丝线上又噔一下弹开,她镇定自若地穿线收线,旋身偏开。
福余三卫已经四面逼上了舞台。
南琼霜一个收掌成拳,四面八方闪着光的丝线顿时在她掌心缩为一点。
忽然,劈面而来一只旋出残影的飞镖,眨眼间逼至她鼻尖之前。
她一个闪身旋过,眼前又一道白花花的剑光。
这一剑,会定在她颈侧半寸处,是全剧终的暗号。
南琼霜挪步半寸,眸光并未在那剑锋上瞧一瞬,转头朝二楼窗口处眺望。
云瞒月在窗子旁叉着腿抱肩。
忽然,未等她旋身闪避,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自台上轰然炸开。
第150章
一切嗡鸣振动,殿内彩饰吊灯摇摇欲坠,头顶华灯的流苏荡成半圆的弧,整座大殿一齐弹跳着上下震了三寸。
舞台上陷出一个天坑般的大洞。
嗡鸣声久久不息。
等到烟尘木屑散尽,地板的颤动渐消,台下乐伎和堂间宾客终于有胆子扶着廊柱桌椅,怯怯朝轰鸣声的源头望去,便见雕花栏杆扯断一半的二楼,地面几已倾斜,烟尘之间,绝然立着一个居高临下之人。
黑绸覆眼,宽袍大袖,立在断栏之前,仿佛驾云临空的仙人。
那仙人,愠色已极,周身仿佛蓄有滚滚激雷,噼啪炸开。
南琼霜这时才看见,原来他从始至终在二楼观赛,从始至终在二楼看着两人斗琵琶斗武。
若如此,便可以解释了。
顾怀瑾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剑逼到脖子。
她抬首往另一侧二楼的窗子眺望一眼。
云瞒月见此惊变,只分神朝顾怀瑾望了一瞬,即刻便朝她招手。
二楼,常达一声断喝:“抓住她!”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
卫顷刻自高台四面跨步登上来,一阵甲胄之音。
南琼霜再顾不得左顾右盼,旋身退步蓄力,便要登入空中。
忽听得烟雾之中,公孙红一阵恨得切齿的沉骂:“怎么,原是跟姑奶奶玩螳螂捕蝉呢。跟别人商量好了算计我是吧,小*崽子!想要副堂主之位?!”
剑锋一挑,烟尘倏地破开,公孙红一柄青锋骤然刺在她眼前,她猛地一个下腰,堪堪避开。
那剑唰地抽回,又自黄烟木屑之中穿刺而来,她用丝线挡得慌忙,一旋身,正见公孙红自烟雾之中穿身而出,脸上神色狰狞凶戾,一把九宝琵琶抱在怀里,手在琵琶凤凰台处,一按。
她顿时从袖中掏出一物,一展。
一阵骤雨般的瓢泼银针。
云翳锦哗啦一声螺旋着展开,罩在她周身,又被暴雨般的银针扎得凹陷扭旋。
她扯着那锦缎旋身几回。
云翳锦渐渐被银针缀得难以旋动,几乎缠绕在她身上。
九宝琵琶之内蓄的银针连发两瞬,忽而上头又一阵飓风般的咆哮声,生猛掼到一楼殿内,砰一声撞在墙上。
满殿碎石零落,人人躲避。
烟尘再破开的时候,琵琶之内银针已尽,大殿墙上扎了满满当当的银针,华灯摇晃,光影乱动,满墙光点针影齐刷刷摇摆。
南琼霜再无心恋战,趁公孙红回头望着银针去向,踮足飞身,轻手利脚在二楼另一侧尚且完好的栏杆上借力一蹬,人如雨燕一般在空中转了几周,直钻去二楼窗子旁。
窗户旁边,云瞒月等候多时,手臂打开,跨步蓄力,只待倾身一接,借势出窗。
对面,顾怀瑾却神色阴晴不定,朝着这边,无声开了掌。
南琼霜在旋转的空隙之中遥见他沉怒不已地抬起手来,心中登时一凉——这人恐怕又要疑心,她要随同僚脱身,不告而别。
果然,未待她能有所动作,身形一滞,飞身之势渐消,她在空中僵定一瞬,转而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朝对面拖去。
眼睁睁地看着云瞒月离她越来越远。
“拉我!”她急道。
云瞒月二话没说,一个纵身。
她怎么也没想到云瞒月一个纵身便能逼到她眼前。
云瞒月顷刻就蹭到了她的鼻尖。
她心中兀地一跳。
顷刻,手腕被人扯住。
未等她再反应过来,忽地便往前一个疾冲,忽地向后的力便剥落下去,忽地就到了窗边,忽地眼前就不是地面而是屋檐,忽地一片黑暗夜色。
云瞒月:“抓紧!”
她已完全赶不上,被风吹得呼吸都不得法,吊着步子跟了两步,即刻被云瞒月扯着手臂举在空中,随着她的去势,脚不沾地地跟着飞。
云瞒月带着她逃跑,实则就是拿她当纸鸢放。
她被风吹得头昏脑涨,身不由己地飞上飞下,别提帮不上忙,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身下街景一道一道过,屋檐一片一片闪,哪条路是哪条路,哪里是乌衣巷,已经全然不知。
定王府金丝楠木殿内,顾怀瑾立在栏杆断裂的光秃秃的二楼,神色晦暗难明。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卫将领江强拨开珠帘,朝常达拱手禀报:“王爷,末将已派出三十骑兵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