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哦,那大约便是山下岳山派的千金。”她轻松耸耸肩,“我没什么遗憾了,想杀尽可以杀。”
雾刀:“哎,别着急死啊,有点什么情报跟我们说说。”大拇指往南琼霜这边一指,“这位是极乐堂内令人敬畏的后生,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能坐你当年的位置了,你给提点提点。”
“提点?”紫睨道,“这么说吧,镇山玉牌,未必在星辰阁,但也未必不在星辰阁。”
南琼霜皱了皱眉。
“我当年,曾经破入星辰阁探过,玉牌确在那,可惜我没取走。因曾被我破门而入,那玉牌或许早换了地方。”
“所以,我要告诉你,若要破局,关键或许不在星辰阁。”她道,“在人。”
顾止。
她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还有,切记,万不可爱上这山上的人,不论他们一个个多么清风明月、正人君子。”
南琼霜脸色有点古怪:“怎么,你爱上那顾清尧了
?”
“爱上?”紫睨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那声音与其说是笑,或许不如说是凄厉哀鸣,仿佛被人剖了腹、断了肠,“爱上?爱上?我何曾爱过顾清尧,当真是笑话!”
“顾清尧若爱我,怎会将我打发进这地方受苦,怎会同那黄安有了两个儿子,又怎会十几年来,连一面都不肯来见我!我们的儿子,他葬在瀑布桃花林底下,他那时候说今日非我不娶,可是如今呢?如今呢?”
“他若不爱我,我又怎会爱他!我只有杀了他!杀不得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声音越发发狂扭曲。
南琼霜听着,一颗心缓缓往下沉。
她定然是爱过顾清尧了。
爱之至深,怨之至切。
可是,极乐堂的人,最是懂得不该动心的道理。
怎么竟……
他们这一行的人,动了心,只有这个下场。
望着她沉默神色,紫睨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咦,你也爱上他儿子了?”
雾刀倏地盯着她。
南琼霜:“放屁。”
紫睨眼神在雾刀脸上转了半晌,摇着一根食指,笑道,“小姑娘,别听你这教引的。他们是不是都告诉你五个任务赎身、此后要么升任堂主、要么放你自由?”
“别听他们胡扯。”她斩钉截铁道,“往生门最忌叛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死。”
“你若要自由,”她伸出一根蛇般滑凉的小臂,幽幽握住了她苍白的胳膊,低语时唇瓣翕动,简直如蛇吐信子: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儿子爱上你,你平平安安在山上做掌门夫人。从此以后留在山上,受天山派庇护,与往生门断绝关系。”
“告诉你,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倘若听信往生门五个任务之说……”
话说到一半,头猛地往上一仰,脖子伸直,仿佛被人猛拽了一把头发。
污秽不堪的脖颈上,一道弯月似的伤口。
鲜红的血汨汨淌下来。
紫睨重重往旁边一栽,掉进深潭里,激起一片水花。
南琼霜忙举着火折子下去瞧,深不见底的潭水里,一团乌黑长发缓缓沉下去,鲜红的血染红了水底。
她惊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雾刀冷笑着,兀自走去水潭边涮刀,“嚓”一声,又将匕首入鞘,“你倒听得挺认真哪。”
南琼霜竭力平稳惊慌不定的呼吸,不说话。
火折子的光里,他和颜悦色,轻松道,“你想背叛咱们往生门?”
一滴水砸到水潭里,滴灵一声。
南琼霜心上一凛,寒毛难以控制地根根竖起。
他在试探她。
往生门最忌叛徒,倘若有一点点背叛的迹象,教引都会直接通报门内。
如今那跟雾刀联系的线人应当还在天山上。
有一点点反心,或者,是雾刀以为的反心——她就会直接变成下一个紫睨。
她面上冷静,笑,“怎么?你想?”
转身摆摆手,懒得理睬似的,“正好,那我现在就将此事报告门内。”
雾刀将刀别回腰间,随在她身侧,嘴上吊儿郎当笑着,一双眼睛,却如浮出水面窥伺的鳄鱼。
他道,“你最好别想,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声。
却摸着自己的下巴,忽然回过味来。
“我问你,”她按着犹自隐隐发痛的耳根,“你喂我那颗醒酒药,不会也是卸了我下巴喂的?”
*
是夜,顾止房里未点灯。
夜色凉如水,他在榻边静坐,月光在墙上投下一个克制的身影。
那些肮脏的洇湿痕迹第一次出现在衾被上时,他只当是年岁到了,偶然而已。
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
冷瀑下入定了一个时辰,回来沐浴了一个时辰,换了干净的寝衣,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醒来,却又是那般情景。
只是因为看她将黏在唇上的头发拨去,只是这么一点小事。
似乎有些东西在隐约失控。
他一旦发觉这一点,竟然开始害怕入眠。
其实他也醉了。如何不醉,那是在冰泉下珍藏了二十五年的桃花酿。
可是,他不敢睡。
白日里被冷瀑、入定和佛经强压下去的心火,在看见她杯缘那半圈图谋不轨的口脂之后,竟然轻而易举地死灰复燃,烧得他茫然无措、溃不成军。
他自己都知道,眼下径直去睡,第二日会见到什么。
他拉开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佛经。
月色下,披衣研墨,强撑着抄经。
抄着抄着,困意终于还是涌了上来。
他于是从书架上取下一尊菩萨像,摆在床头柜上。
菩萨盯着,总不敢有任何秽污妄念了,他想。
醉意上头,他终于屈服,搁下笔,上了榻。
弦月西斜,林叶低垂,一只惊鹊扑扇着翅膀从树影中窜出,摇得叶尖坠了坠。
树影下,屋里人已阖眼睡了,睡了的人做了梦,梦见自己依然在那树影底下的窗里,细细描摹一尊菩萨像。
那菩萨像尚未上色,顾止拿着笔,蘸着铜青色,仔仔细细描着菩萨胸前垂挂的繁复璎珞。
一面画着,却忽然见窗外有一片水泽,在月色下细闪粼粼。
那月光水色太明亮,映在他眼里,一时竟将他晃得有些眼花。
却忽然在那些碎光里,瞧见了一个人影。
似乎有个人,几乎快要溺毙了,气息奄奄地扒在岸边。头趴在岸上,身子却犹在水中。
有人溺水?
顾止搁下笔,推开了房门。
门一开,房间外竟然是一片开阔空旷,月色明朗,周围群山环绕,唯有他房外的水泊在月光下水声悠悠。
碎闪水光里,确有一个人,逆着光,趴在岸边。
他赶忙过去。
一看,便惊了。
是一条鲛人。
那鲛人伏在岸边,长发几乎长到臀侧,湿漉漉地披散了一身。发色是最纯粹的浓黑,肤色是最彻底的雪白,乌丝蒙络间,露出一点点几乎银白的背和后腰。
腰窝里一小团乌色胎记。
以及,腰窝下面,映着月光的、一块一块的鱼鳞片。
鱼尾没入水中,她趴在岸边,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远处呆立着。
山上的天池,怎么会有人鱼?
却忽然见那鲛人,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自己从淤泥里颤抖着勉强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眼角尖尖,眼尾哀而凄地垂下去,眼里两汪盈盈水色,随着身子发抖,不断往下扑落。
“公子,”泪落下便成了珍珠,她颤着声道,“救我。”
顾止倏地明白了。
那溺了水的是楚姑娘。
楚姑娘为什么是鲛人?
他来不及细想,上前去把住水中人的一双胳膊,将人翻了过来,好使她仰面向上,方便他抱。
可是,这一拨,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鲛人,是……
是不穿人的衣裳的。
她的头无力仰在他臂弯里,胸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全然不知自下颏尖到肚脐已是一片明了的雪原。
顾止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甩开脸去。
好在,她头发那样长,披在胸前,他也实在没有看见什么。他在心里安慰地想。
抱着她回了他的房间,又小心翼翼将人放上了他的床榻。
楚皎皎闭着眼,靠在床头,虚弱地偏斜坐着,长发湿淋淋遮在胸前,往下滴着水。
他撒开了手,想细细查查人身上有什么伤口,然而只略略看了一眼,就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三步。
胸中跳得仿佛擂鼓。
这怎么办?
救人?怎么救?他连看都不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