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但在徐怀霜临走时,妙青急急忙忙掏出一条纱巾覆在了她的脸上。
  一路沿着长廊出了无量园,徐怀霜凭着记忆行至长殿,一路见着好些个沙弥,她也守礼含笑打过招呼。
  时至清夜,稀稀散散的香客逐一下了山,寺内清幽静寂,徐怀霜心中那股杂乱的情绪也渐渐淡下来。
  正欲跨槛进殿,蓦然耳侧响起打响指的声音。
  她凝神去望,阴影处走出一道长影,年轻人身姿挺拔,穿一身乌色圆领袍,长殿里颂起经文,古刹廊下的灯一霎昏黄,浸在禅意里去看他,徐怀霜竟荒谬般忆起四字。
  一眼万年。
  江修不紧不慢行至她身前,反剪一条胳膊,也不与她搭话,反而旋身进殿,宽广的背影骤然伏低,极具虔诚地跪在了佛像下。
  徐怀霜眸光闪烁,安静进殿,听着佛僧的诵吟,轻轻跪在了蒲团上,旋即合上了眼。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身侧有了动静,他起身前再拜倒三回,自顾离殿而去。
  徐怀霜轻轻睁眼,垂睨着膝前不远的法灯与往生牌位,双手合十静息片刻,也离开了长殿。
  长廊曲折,徐怀霜安静走在廊下,在一棵玉兰树下再遇江修。
  他没规没矩倚在树干旁,兜着两条臂膀,见了她便笑一笑,“方才不好与你说话,怎么,睡不着?”
  徐怀霜脚步稍一顿,几晌举着灯向他行去,“你不也没睡。”
  江修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灯,吊了吊眉梢,对她颇有些疏离的语调感到意外。
  “生气了?”他歪过头来看她,“因为那两个鸡腿?”
  徐怀霜一噎,没说话。
  江修嘀咕道:“信徒吃饱喝好才算幸福,佛祖哪会怪罪?我这不是看你瘦得没几两肉才......”
  话音未毕,他蓦然歇嘴,环视寺内一圈,笑道:“现在没人了,我带你转转?”
  徐怀霜别过脸,淡道:“歪理。”
  见她敛着神情,江修忙做低伏小折了腰,“是我错了,那四姑娘能不能赏脸让我带你四处转转?权当赔罪了。”
  徐怀霜抿着唇,到底点头应下,江修看了她一会儿,旋即低笑一声,高举手里的灯,引着她往一处走。
  路上徐怀霜偷瞄他一眼,没忍住问:“你在此处长大,方才长殿里那些高僧怎么像不认识你?”
  江修神情散漫,放软了语调接话:“我十二岁离寺,那时与我相熟的师父都已年迈,明净能圆寂,他们自然也能,过去了十年,除了膳房那个替我作弊的厨子,已没人能认得我。”
  徐怀霜小声哦了一声。
  梵香萦绕,古寺青灯,江修引着徐怀霜拐过曲折长廊,又走了几条清幽小径,最终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下。
  将门推开,他扯了半边唇笑,“进去看看。”
  徐怀霜犹豫片刻,抬脚进院。
  六只狸猫正窝在院里打盹,被吵醒了,也只是淡掀眼皮瞅她一眼,又甩一甩尾巴,翻了个身。
  徐怀霜张了张嘴,从方才开始便有些杂乱的心神蓦地变了味,牵出了无穷无尽的喜悦,她噙着一抹笑,仰脸去问江修:“它们都在这里?”
  江修静静收纳她的笑颜,提灯照亮稍显逼仄的小院,“看看,是你幼时偷偷出门见过的那窝猫崽么?”
  徐怀霜已高兴得无从计较他是如何得知她的经历,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细细扫量几只狸猫,裙摆飘荡得像华美的蝶翼,她也像只灵动的鸟儿,一霎摆脱了徐四姑娘的影子,说出来的话也叽叽喳喳起来。
  “这只耳朵上的白毛还在,是它!这只鼻子比别的小猫更红,还有还有,这只眼珠最黄!我先前就说为何总见不着它
  们,原来都在此处!”
  她像只莺雀,说一会便看江修一会,脸上的笑意益发深重。
  没几时,察觉出不对,她又稍敛笑意,扫视几只狸猫,又四处看了看,抿唇问:“为何只有六只?还有两只呢?”
  夜里风声有些簌簌之意,她一笑,喧阗的风声像是静止了,窥清她眼底隐含的一丝黯然,岑寂间,江修将嗓音放得更软,“你救下的那只叫圆圆,另一只叫团团,它们早已离世,另外两只在后山与野猫打架,不慎跌进了深坑,发现时也没了气息。”
  徐怀霜陡然有些失落。
  一颗心有些跌宕,她好半晌才道:“知道了。”
  江修抱来一只,示意她伸手摸一摸,“这院子从前是我在住,它们也一直住在这,你能见到它们,是因为团团圆圆带它们出去晒太阳,别想那些伤心的,来,时隔这么多年,你不想和它们亲近亲近?”
  徐怀霜抬手在猫的脑袋上轻抚,又反着手轻挠它的下巴,总算又牵出笑,“毛没有小时候那样软了,刺刺的。”
  在院子里浅逗狸猫片刻,江修抬眼扫量夜色,便道:“不早了,还有一处地方你没去过,可想去看看?”
  徐怀霜眼眸里泄出几丝不舍,又挨个摸了摸狸猫们的脑袋,便捉裙跟在江修身后出了小院。
  古寺静幽,江修引着人一路往前行,推开一扇破败的门,便朝徐怀霜伸出了手,“搭上?里头有些暗。”
  徐怀霜把眼梢轻垂,轻轻将指尖搭在他的小臂。
  前行半截路,却是一副好景。前方一座木裁的廊桥,四周古柳伫立,廊下是一片清浅的湖,潺潺湖水随风轻荡,细了瞧,湖面仿若还有些繁星的倒影。
  徐怀霜脱口而出:“金光寺还有这样的地方。”
  江修盯着她笑,“除了那些寺里的高僧,这里只有我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他看着她被寒露洇润的浓睫,轻声道:“我们之间有三个秘密了。”
  徐怀霜猛地垂下眼,手也不自觉缩了回去。
  “坐坐?待会我送你回去。”江修一指平整的廊桥。
  随后,没几时的功夫,徐怀霜和他并肩坐了下来,两条腿悬空,在桥下轻轻晃荡。
  说来很奇怪,她总能被他引着打破陈规。
  沉默几瞬,江修打破宁静,“如今还是冬天,这里算不得好看,等夏天再来,满池子的荷花,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徐怀霜轻轻嗯了一声。
  大约是实在想说些什么避开当下这种微妙的尴尬,徐怀霜略一沉思,问:“我见长殿供奉了许多牌位,那些高僧们每夜都诵经诵到这样晚么?”
  江修:“嗯,诵经不光是为超度,也有祈愿之意,牌位多了,高僧们便诵得愈发久,都是一种信念。”
  “像你这样的世宦之家都有祠堂,几乎没什么出身矜贵的家族愿意把家里的往生者供奉在城外,所以长殿里的牌位大多都是些平民,有离得近的,也有离得远的。”
  说到此节,他眼眉一动,话稍稍拐得有些远,“你知道最远的牌位来自何处么?”
  徐怀霜轻浅一笑,“总不可能有几千里远吧?”
  江修闷头低声笑出来,点点下颌,“如你所说,正是几千里。”
  一眼望见她眸底的讶然,他屈起一条膝,懒洋洋将胳膊搭在膝头,道:“是来自南境关外的牌位。”
  徐怀霜:“......南境关外?”
  南境她知道,南境关外是广阔草原,占据王庭的是乌日图部落,听闻草原儿女性情直率,行事直爽,不管是哪个部落的人,将往生者的牌位送来关内的中原,到底有些令人咋舌。
  江修仰面窥瞧漫天星辰,嗓子里喧出一丝回忆的叹息,“那年我恰好十二,还未离开金光寺,便也听说了这桩事迹。”
  话说许多年前,有一批来自王庭的队伍从南境进澧关,意图在边关小镇购置一些中原人的东西。不想草原消息到底闭塞些,边关小镇被时疫侵袭,为首的草原领头首领不慎中招。
  草原人生性率直,拜的是天狼神,信的是巫医,可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时疫,也擅长避开风险,不敢轻易冒险出关,避免时疫卷席整个草原。
  因此一行队伍是一时留不得,也走不得。
  焦头烂额之际,小镇一位医女在医馆不远处的一处废宅里发现了染病不报的草原首领。
  医女当即攒眉,要上报官府。
  草原首领的那些手下见她一副医士打扮,忙像见了救星似的,强行推着她给首领治病,并许下千金重谢的诺言。
  医女在不得已下给草原首领医治。
  彼时边境闹时疫的消息传至盛都,苦等数日,盛都下派的医官总算抵达。
  医女也等来一张良方,这一治,便治好了那位首领。
  首领是草原男子,何曾见过如此细腻温柔的女子,他受天狼神的信仰,愿在天狼神面前起誓,迎医女这位中原女子为妻。
  并许下绝不与父兄共享一妻的誓言。
  医女却淡道:“我终究不是草原儿女,且我一生所愿便是救死扶伤,救你不过是我作为医者的本分。”
  首领却只将这当成一种中原女儿羞怯下的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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