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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镣铐随行动哗啦作响,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齐应循声看过来,因离得近,一眼看清他腕间是副内衬棉布的熟铁轻镣,不由“噗”地一笑:“薛向待你倒好得很,平日既好生供着,及至面圣,又装模作样个什么。”
  “已逾一月,枷候难有如此之久的。若戴重枷,恐臣已身残无法面圣了,薛司使也是不得不留情。”
  “来,瞧瞧。”齐应不理会他这替旁人开脱的话,自案上挑拣出三份奏疏,“不知薛向同你通过气否,对近来之事有耳闻吗?”
  “不曾。幽闭牢室,与狱外相绝。”
  内侍将奏疏转交,崔述翻开阅过,上面两份是参他的奏疏,措辞文采相去甚远,内容却相差无几,无非罗列罪状,请求君上从严治罪。
  他神色如常地将其放至一旁,又去取最后一疏。
  “不替自己辩一辩?”齐应轻笑了一声。
  崔述不答,目光快速扫过最后一份盘州奏报,神色渐凝,问道:“陛下遣谁前去处置的?”
  “徐相领政事堂公议,荐户部员外郎晁惠。我暂未同意,只命盘州知州窦裕和先行查清始末,妥善处置。”
  “恐怕此案别有蹊跷,晁惠此人身负实干,然正直有余,变通不足,盘州路远,来回请示不便,恐不适宜此职,圣上当另派钦差为宜。”
  齐应似笑非笑地听他说完这一长串,没有说话。
  崔述垂首,将奏疏放至一侧,以便内侍收回:“罪臣僭越。”
  “确实僭越了。我自景和宫过来,非有意叫你多等,因何来迟,你可以猜一猜。”
  内侍将那两本书册送至崔述面前,崔述接过,是周缨誊注的杜悯手书,却并非先前已转交给他的其中一本,而是她手头正在整理的那一卷。
  心直直地往下坠,崔述执着书册的手隐隐用力,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齐应一哂:“宦海沉浮十余载,官至副相,竟还能为此等小事失色至此。说吧,你与那位女官什么干系?”
  崔述斟酌了下,如实道:“昔年沧州旧事,途经明州。明州本已偏南,冬日少雪,那年却遇天气反常,竟降十余年一遇之大雪。”
  “彼时路上出了些意外,为顺利脱身,不得不出下策,假意坠崖以便脱逃。身负重伤,幸遇其于雪野,侥幸保全性命,方能平安潜至沧州行事。”顿了片晌,他又道,“真论起来,她也算是陛下成大业的功臣。”
  齐应愣了片刻,方笑道:“你二人的供词倒相去甚远。”
  崔述没有追问,只是接道:“蒲柳之姿,遭逢家变,沦为孤女,叫人不忍,为报其恩,臣与其同行入京。陛下可还记得,臣返京后,曾搬过一次宅院,便是因替其延医,险些被致仁查到。”
  “难怪那时让你就随我居于潜邸方便议事,你明明身无牵挂,却再三推拒,给平日往来添了不少麻烦,原是有佳人在侧。”齐应恍然大悟。
  崔述默认,又说:“但臣不久便将她送回家中,由家母代为照料。后陛下御极,臣搬回府中时,她已投名报考女官文试,算来并未相处太久,绝非臣有意送她入宫。其入宫后的去处,臣更无半分打点,能入景和宫做事,是她有幸得中宫青睐。”
  “你果然知道朕在意什么。”
  “储君年幼,陛下无非担心有人在殿下身边安插别有用心之人。但一来,臣为殿下师,若要带坏殿下,何须费这功夫,四五载光阴,良木亦堪朽。陛下数年未更换太子少师人选,便是信任臣之品格,既如此,便不会担忧臣做这种事。二来,殿下虽为储君,但既未监国,又不能左右陛下心思,臣监视殿下有何意义?”
  齐应嘴角含笑:“倒难得见你说这么多话,连为自己辩上两句都懒怠,却肯为一女子解释如此多。句句不求情,却句句是开脱和保全。”
  “如实禀告而已。”
  齐应手掂着那两本抄获来的书册,道:“你这人尊师重道,老师毕生之心血,肯将原稿交予她来整理,必是信任至极,恐怕不是简单的‘旧识’二字可以概括罢?”
  夜风送来铜铃脆响,其间混着一丝“天下太平”的女声,顺着宫道悠然飘至此间,落入耳中。
  崔述身形一僵,凝身细听,那声音果然渐次近了,仔细听来,已有一丝轻微的嘶哑。
  齐应明白过来,道:“欺上瞒下,实属大不敬,皇后不过略施小惩。”
  “皇后素来宽厚,能惹得皇后动怒至此,恐臣方才没有猜错,应是有人以监视或教唆之名诬告我二人,此实乃无稽之谈。自她入宫以来,品性与行事,陛下虽不清楚,但皇后与殿下皆看在眼里,是非论断,二位心中应当有数。”
  齐应接过内侍奉来的药茶,浅呷了一口,没有接话。
  崔述默然垂下眼,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确非‘旧识’二字可以概括。”
  “臣心悦于她,珍之、重之、爱之,断不敢陷其于险。”
  齐应愕然抬眸。
  “即便当真有不臣之心,臣也绝不会选中她,来为此大逆不道之事。”崔述不曾理会方才那话带给御座上的人的震惊,只自顾自地接道。
  齐应复又垂下眼,再扫了一眼周缨这耗费心血所誊录的卷册,吩咐道:“寻到那提铃者,命其免罚,不必过来谢恩,只让宫正司转告皇后便罢。”
  内侍领命而去,循声追出半里开外,方见着那提铃之人。
  孟夏之夜仍带几分寒气,白日里的宫装便显单薄,周缨手上凉得浸人,然仪态仍旧端方,一丝不苟地受领责罚,即便宫正司派来监刑的司正只是远远缀在后面,并不曾有意苛刻为难。
  内侍传达上谕,周缨侧头往明光殿内看去,见灯火通明,忽有所感,问道:“可需前往面圣谢恩?”
  “陛下正召崔相,不便相见,特命无需谢恩,请回罢。”
  周缨沉沉地望向大殿,一时连手中的铜铃都忘记放下。
  内侍辞过周缨,返回殿中复命,崔述叩谢:“谢陛下恩典。”
  “去镣,赐座。”
  崔述谢恩落座,内侍奉上热茶,崔述接过,寒凉的手慢慢恢复了些许温度。
  “你若早些坦诚,皇后也不必罚她。”
  “皇后用人,所图不过清白与才学而已。若早知她与臣为旧识,即便臣无二心,皇后也许会加以关照,但绝不会用她。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不能因我而废其志。”
  “你既不愿皇后知晓你二人关系,因何又将此物呈交给我?”齐应指着一旁几案上的那只文竹书盒,“若我生疑细查,恐怕一早便查出是她之笔墨了。”
  “但陛下不曾细查。”崔述道,“臣将此物交予陛下,另有其意,与她无涉。再者,臣能断定,陛下心思皆系国事,若非有人蓄意诬告,并不会留意到她。”
  齐应执起方才那本参劾奏疏,话锋一转:“说说吧,此六条,你虽懒怠,但总要驳一驳,我才好叫人代笔,以堵朝中那帮人的嘴。”
  “一条,昭宁元年,清账肃贪之时,庆丹安抚使魏明成确实来拜会过臣,望臣勿深究兵部贪赃事,以免反而加重军饷被稽留克扣之状,令边关将士衣食无着。臣未受其贿,反将陛下先前赏赐相赠,给将士添冬衣。彼时魏明成虽已任满,但仍自请回庆丹戍边,陛下可遣三法司前往查证。”
  “二条,绥宁县事,臣在狱中,密探司书信不达,确不知情,暂无可辩。”
  “三、四条,改吏制军制,废恩荫世袭,严明吏考,不辩。”
  齐应“噗嗤”一笑:“举凡各朝改制求新,无外乎田地、人口、赋税、吏治、军备、律法,无一例外。这两条,外间有文士倒替你辩了,百姓传诵甚广。”
  “五条,设密探司监控朝野,臣认。中枢至地方,阻力太多,阳奉阴违者甚繁,知己知彼,方能抢获先机,设法破局。既非良臣,任陛下降罪,臣无可辩。至于百官因此不敢言弊,臣自问这些年所受弹劾,即便未过千恐也达半数了,不曾拦过通政司任何一封参劾之疏。”
  “六条,陛下大权在握,满朝上下,如何能出一所谓‘权奸’?岂非质疑陛下乃傀儡之君,心无成算,才会受人挟制,任人拿捏?至于是否闭塞圣听,欺瞒君上,陛下心中自有论断,臣不辩。”
  齐应拊掌而笑:“你这性子。”
  倏而,锐利的目光自御座上投下来。
  “不过密探司的事,你确实不曾奏闻于朕。”
  “陛下可曾因此,想杀臣以泄愤?”崔述抬眸,迎上这威压的目光。
  “述安,我以为你我君臣之间,无需多加解释。”齐应霍地站起身来,“你身在缉狱司一月,可曾受过半分苛待?”
  崔述摇头。
  “君上断不会容臣下如此行事,若提前奏闻于陛下,此事便不能成。便如陛下亦知,臣绝不会赞同置缉狱司,只能一意孤行,当堂宣旨,令臣不敢驳、无法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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