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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杜悯一反先前的畏缩之态,猛地抬起身,语调铮然:“我为先帝之师,位居一品,谁敢对我动刑?”
  薛向怒极反笑:“先已褫职暂且不论。光是纵容族人欺辱百姓,如此罪大恶极,我为主审堂官,定是容你不得。再者,还没有什么是我缉狱司不敢做的事情。来人,取笞杖。”
  两名膀大腰圆的役吏上前,将杜悯拖至刑凳上。
  杜悯猝然大怒:“尔等鼠辈,怎敢欺辱老夫?”
  “口出狂言,为老不尊,堵了他的嘴。”薛向将令签掷出,沉声道,“打!”
  竹条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充斥着正堂,夹杂着杜悯喉间偶尔泄出的一丝痛哼,令在场官员心头突突直跳。
  杜悯疼得浑身抽搐,额上汗珠断线似的直往下坠。竹板起落的脆响不知敲了多少下,堂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昏过去了!”
  “住手!快住手!”堂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急喊,“休得再动刑!这是草菅人命。便当真侵田,尚未定罪,怎敢当堂笞打,险些害死一位一品大员?”那人声音发颤,“杜公到底是先帝之师,岂容尔等如此侮辱?薛向!你好大的胆子!”
  定睛看去,发声之人正是先前在宸极殿上便为杜悯出言辩驳过的翰林学士朱进。
  似是受他感染,堂中几位年轻官员也纷纷出言喝止薛向,要求他即刻停刑,速召医官诊治。
  薛向重重一拍惊堂木,堂下衙役水火棍点地,齐喝“肃静”。
  满室官员的怒火在这逼人的威压下,像桐油火把被强按入水,猛地窜动了几下,终是一点点弱下去,渐趋安静。
  素色屏风之后,“哐”的一声轻响,似是杯盖不慎磕在杯沿上。
  响动不大,却令众人立刻彻底噤声。
  薛向往屏风后斜睨一眼,沉声道:“请医官来。
  役吏将杜悯平放于地,医官随即诊治,施以针灸并灌下猛药,终令他缓缓醒转过来。
  薛向再拍惊堂木,沉声道:“鞫谳继续。”
  堂下顿时一片反对之声,当即有官员怒斥道:“杜公本就年老体衰,今又受刑身负重伤,再行连续审问,与逼供何异?缉狱司枉担公正之名,备受圣上倚重,第一案竟就要这般审吗?”
  薛向朝屏风方位一拱手,沉声道:“正因仰承天恩,我今日才定要将这案审得清清楚楚。”
  “把归在杜悯名下的四万亩田契呈上来。”薛向话音陡然一厉,目光扫过堂下,“让诸位官员都亲眼瞧瞧,咱们这位儒名在外的杜公,背地里行的究竟是何等勾当。”
  “杜公称自己只是失察纵容,但据查实,两月之前,杜太傅的三位族弟自江州派出信使,以孝敬之名,将这四万亩田契送至杜公府上。此事人证确凿,杜公的三位族弟、两名信使、一名门房,六人均已收监分别讯问,供词分毫不差,毫无错漏。杜悯,你还想如何抵赖?”
  书吏上前,将六人的供词及田契等一应证物呈至杜悯身前。
  杜悯接过,目光落在其上,脸色灰败,指尖不住地发颤起来。
  见他这般反应,在场众人心中有数,此案真相恐怕已然分明。
  先前还在为他仗义执言的年轻官员们,此刻面色讪讪,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有几位血气方刚者,已然忍不住要怒目瞪他了。
  “单是屯田欺民,尚罪不至死,至多流刑。可杜氏一族究竟在做什么?尔等可知?”
  薛向继续数落杜氏一族之罪孽:“杜氏族人在江州兼并了整整十万亩土地,可谓已将一州良田占为己有。可去岁江州遇涝灾,却吝于以市价售粮,反倒囤积居奇,高价售卖,夺取民利!如此滔天罪孽,便是判立斩之刑也不为过。”
  薛向起身,面向屏风拱手行礼:“还请陛下亲裁,如此罪行,当判何刑?”
  屏风后面先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紧接着是杯盏放回案上的轻响。
  片刻后,里头才传出帝王平稳的声音:“杜氏一族实为豪绅,为祸乡里,侵田占民不说,更枉视人命,压榨流民。杜悯为族中高官,不知纠偏,反倒参与其中。身为先帝之师,竟行如此世所不容之举,朕心甚痛!着判处死刑,明日即决,念其曾为太傅,特准缉狱司狱中自裁,赐鸩酒一盏,着御史中丞监刑。其余杜氏族人,着刑部立即会同江州一并从速按律裁处。
  “列位臣工当以本案为戒,牢记民为邦本,不可轻慢,田为民基,不可侵夺。”
  话音落下,正堂中陷入诡异的安静。
  有官员正犹疑不定,想上前说情时,屏风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侵占田亩,与民争食,自古便为朝廷所不容。列位臣工今日亲眼目睹,即便是先帝之师,贵为一品大员,朕亦不会留情。”
  “缉狱司前往江州查案的这一月里,朕又收到不少弹劾,皆是此类伤民行径,朕自然同样不会轻饶。”
  齐应有意停顿了一下,堂中登时针落可闻。
  各人的失态与心怀鬼胎,皆被主位上的薛向尽收眼底。
  齐应接道:“缉狱司听令,着将忠毅王、端惠侯、肃远伯收监,一并从速审理,依律判罚。”
  第75章
  ◎当真以为孤年幼可欺么?◎
  御辇离去后,朝官神色各异,陆续离开缉狱司。
  长随来问薛向是否现在回府,薛向左手按在桌案边缘,隔了一阵才道:“这几日都歇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长随称是,自去准备午膳。
  薛向慢吞吞地走回内院偏房,昨夜受杖后,下属在这里草草收拾了一张榻给他暂歇。
  经过一场审讯,坐了太久,臀上的伤几乎全数裂开,褪去常服,已经可以看到被染红的中衣。
  他趴伏在榻上,长随提着食盒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忙将食盒搁在一侧,迎上来关切:“司使如何了?可要宣医官?”
  “不必,你替我重新上些药即可。”
  “是。”长随小心翼翼地将他中衣下摆揭开,见着血肉泥泞的景象,止不住地抱怨,“司使还是不当放崔少师进去,惹得圣上动怒,崔少师倒没瞧见落得什么惩罚,司使却受了这么一场杖,若换个身子骨弱些的,恐怕连床都下不来了,司使却还要坐堂主持讯问,唉,真是……”
  他说着声音低下去,薛向疼得意识昏沉,没有精力出言阻止他,便由着他在耳边嘀咕。
  待重新包扎完毕,他试图扶薛向起身:“司使,用些午膳再休息罢。”
  却见薛向因痛极,反而沉沉地眠过去了。
  日将沉时,薛向才醒转过来,见着天色,头皮发紧,问道:“杜公如何了?”
  “受了十笞,并算不得什么重刑,只是年事已高,才会当堂昏厥,现下已没什么大碍了。”
  “备壶好酒。”
  躬身踏入牢室中时,杜悯端坐在狱中,白日里过堂时的那副衰颓模样已不见踪迹,身上那件染血肮脏的囚服也已被换下,重新换了身干净整洁的便服。
  瞧见他来,杜悯微微抬眼,称他一声:“薛司使。”
  “见过杜公。”薛向客气还礼。
  杜悯含笑看向对方,道:“薛司使此来,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长随将带来的饭菜好酒放在桌案上,搬来两把椅子,薛向忍着臀上的伤,慢慢坐下。
  杜悯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与他相向而坐。
  薛向执起酒壶,为他斟满一杯酒,笑着说:“听闻杜公好酒,崔少师先前常在玉京酒肆中为您搜罗各式新酒。”
  “都说人无癖不可与交,老夫活了六十余载,若要说当真有什么心头之爱,也就这一口酒。述安在我门下数年,常有心留意着,偶尔也会亲自酿些送来。”
  闲话已过一轮,薛向正色道:“杜公高义,甘引咎伏罪,易朝堂新天。今日杜公惨状在前,兼诸王公显贵下狱,朝中高官定当震怖,日后想必不敢再阻拦新政推行。”
  杜悯望着他,眸底似含深意,缓缓道:“那也得有薛司使配合,今日这出好戏才能上演。”
  薛向垂眸望着杯中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半晌未言。
  杜悯又道:“听闻薛司使一向刚正不阿,从不以私废公,这也是圣上调你来掌缉狱司的缘由。昨夜薛司使来找我时,我便很是好奇,不知薛司使如何会与我配合演这出戏。”
  “圣意所向,为臣者自当鞠躬尽瘁。为君分忧解难,算不得违心悖德,旁人纵有非议,亦不足挂齿。”
  狱内烛火昏沉,案上的佳肴尚还热着,却无人动筷。
  杜悯握着酒杯,垂眸不语。
  “更何况,内子到底是他妹妹。”薛向望着壁上昏黄的烛火,慢吞吞说了这话。
  薛向举杯,向杜悯敬酒,先一饮而尽:“上谕已下,杜公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杜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小几上取过一只信封,递予薛向:“我有一物,昨夜圣上前来,时机不巧,未及亲手将此物交予他,烦请薛司使转交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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