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锦帕挡不住竞相涌出的血,微垂的头亦掩藏不住所有拼命藏匿的情绪。
“先前为迅速结案,三司未待案件完全水落石出便仓促定罪,但此番缉狱司亲至江州纠察,那四万亩田,是藏不住的。”
他缓了片刻,方慢慢接道:“你是刑官出身,当知论迹不论心的道理。杜氏之罪,当有人来偿,既然我当真做下此事,你便救不了我。即便你以动机因由之说加以周旋,也无非就是死与流的区别。年迈老弱,不若速死,倒还能给我个痛快。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崔述捂着手,没有接话。
“这是为师替自己选的结局,你当尊重,而非妄图阻止,否则便是逆师。”
“老师。”话里几有哀哀恳求之意。
杜悯目露担忧之色,转而言道:“既兴诏狱,只怕圣上也非慈悲之徒,我先前所言恐怕没错。往后,你要步步谨慎、多为自己筹谋才是。”
“我知晓了,老师放心。”崔述将锦帕打了个死结,不再管指上的伤口,复又垂首细细雕琢。
外间不期然传来脚步声,打破了这宁和。
薛向随齐应疾步进来,边走边请罪:“崔少师夜里来访,臣徇私放其入内探视,还请陛下责罚。”
“朕设缉狱司为的是什么?”
“凡事预闻于陛下,只听令于陛下。”
“既知道,明知故犯,以公徇私,罪加一等,下去领三十杖。”
“是。”
肃政司班直上前,将薛向押下,齐应借着微弱的烛火往牢狱深处行来。
脚步声清晰可闻,崔述没有起身,安之若素地坐在原位,细心雕琢着最后一笔。
待狱门锁开,他跪地将印章双手呈上:“印章已成,请老师过目。”
目光越过他,落至门口的天子身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杜悯将印章取过一阅,摇头道:“气浮于刃,非上乘,不可取。来日你再刻一章,奉于我墓前,方算此世谢师礼。”
“是。”崔述收回手,将印章放入怀中,方起身面向齐应,拱手行礼,“陛下。”
杜悯起身,齐应阻道:“杜公免礼。”又同崔述道,“述安,你去外头等我。”
“是。”崔述行礼告退。
齐应扶杜悯重新坐于榻沿,开门见山道:“杜氏阖族之罪,朕欲重处。”
倒和他所预料的差别不大,如此东风,不借实非明君所为。
“至于您,朕仍在思量。”
杜悯端量着眼前的九五之尊,自重返朝堂以后,他只任散职,除偶尔为先帝讲经筵及大朝会外,并不参与朝事,只专心著书讲学,与这位皇子接触不多,自其登大宝后,相处更是甚少。
这般仔细地看了许久,杜悯方道:“刚毅胜于汝父,柔肠则逊三分。”
齐应并不计较他这冒犯目光与僭越之语,反而饶有兴味地问:“那杜公认为是好还是不好?”
“看如何用。”
齐应不以为意,转头吩咐:“好生照顾着。”说罢便转身出得牢室,沿着长长的甬道行进许久,方走上地面,见着静候在中庭的身形。
薛向刑罚未毕,肃政司执杖的动静极大,崔述却只是端站在院中,并未瞧上一眼。
待齐应走近,崔述再行一礼:“违令前来探视,请陛下降罚。”
“我不会因这种事罚你。薛向受责,是因我调任他来此,有对他的期许和要求,他未做到。但你素来如此,我心里清楚。”
“弃三司,兴诏狱,废典刑,早晚必受反噬。陛下天纵英明,如何能犯此错?”
“我知你不会同意,故没有提前同你商量。”齐应轻咳了一声,又说,“非常时期行非常法,况旨意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此事你不用再劝。”
“今夜来寻你,是想……”
话到底没有说完,齐应声音冷了三分,目光还在崔述身上,话却是对肃政司说的:“崔少师负伤,回府静养三日罢,医官随往。”
“明日鞫谳,不必到了。”
第74章
◎特准缉狱司狱中自裁。◎
翌日辰时,五品以上官员奉旨齐聚缉狱司正堂,以备观谳。
众官员四下张望,却不见崔述身影,正欲议论,却见正厅东侧置着扇素面黄花梨屏风,隐约可见屏后立着几道人影,虽瞧不真切,众臣却心照不宣,当是圣驾亲临,当即噤若寒蝉。
新任缉狱使薛向同齐应见完礼后,自屏风后转出,目视齐应落座后,方请二品以上高官入座。
昨夜刚受了三十杖,薛向伤得重,走路一瘸一拐。
堂下官员的目光紧随着他的动作,试图探出个所以然。
薛向对四下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物,待堂中鸦雀无声后,方于主位落座,扬手掷签,着提人犯。
两列衙役应声而动,将杜悯押至堂下。
杜悯年届六十有八,身子骨早不如前,从牢狱蹒跚行至堂中,已耗去他泰半气力,此刻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伏跪下去,令众人不忍直视。身上的囚服更是血迹斑斑,显是受过酷刑折磨。
当即便有门生上前怒斥:“薛司使在刑部任职逾半载,连刑不上大夫这般浅显之理都不知晓?定罪之前,竟敢对当朝太傅施以如此重刑,眼中可还有半分王法?”
薛向斜乜一眼,当即便有差役执水火棍立于身前将其拦住。
“奉圣谕,凡入缉狱司者,一律先行革职,与庶人同。”薛向冷声道。
虽不满此令,但余光瞥见屏风后不执一词的君主,那人终是退回原位,缄口不言。
薛向将目光投向堂下,例行公事地喝问道:“堂下案犯,报上名来。”
似因受过刑伤,杜悯言语迟缓,断断续续应道:“案犯杜悯,甲寅年生人,祖籍江州。”
薛向掷签,命验明正身。
役吏上前,将人拖拽搜检一番。
杜悯本就年近古稀,经此一番折腾,更露了衰颓之态。
堂中官员无论立场,此时亦心下不忍,纷纷侧首,难免又将薛向这不近人情的酷吏在心下暗骂一通。
役吏复将杜悯重新押跪于堂中,拱手回禀:“已验明无误。”
薛向切入正题:“上月初,经御史台检举,弹劾杜悯纵容族人私占民田、为祸一方。今缉狱司前往江州查实,杜氏族人共侵占江州良田十万亩,纳投献小民三千余名,乱朝廷赋税,坏田亩法度。杜悯,你可认罪?”
杜悯环视堂中,并未瞧见崔述身影,心下稍安,转而瞥向那群作壁上观的官员,心知若此刻草率认罪伏法,此案三言两语便可了结,非但毁了诸君雅兴,更连负隅顽抗终被伏诛的戏码也演不成,杀鸡儆猴之作用必显不出来,于是略作沉吟,缓慢而艰难地道:“不知缉狱司可查出什么实证没有?”
“你的三位族弟遣子孙于江州地界强占民田各两万亩,其余族人竞相效仿。经缉狱司勘验江州官府民间新旧田契录册,并当地百姓血书控诉,皆可证明杜氏暴虐害民,荼毒一方,为江州万民所共唾!”
薛向越说越快,声调陡然拔高:“经查,杜氏一族更与江州官府沆瀣一气,收买官府胥吏篡改田亩册,将百姓良田伪录为废田而实划归杜氏,原主执旧契理论者,反以诬告判刑,由是田契被夺者反成刁民枷锁加身,鸣冤叫屈者血溅公堂寸步难行,江州百姓有苦难言,有冤难诉,民不聊生。”
薛向沉沉望着阶下跪伏的杜悯,字字如冰,缓缓问道:“这般大逆不道之行,莫非杜公敢拒不认罪?”
杜悯未发一言。
薛向目光扫过殿中各怀鬼胎之人,复开口道:“杜公虽久居玉京,十余载未返江州,然岂会对族人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既知其恶行,身为太傅、帝师,怎能不挺身而出制止其行?如此漠视,岂非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杜悯身子似已孱弱至极,哪里经得住这许久的跪讯,此刻抖得厉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虽身列朝班,却与族人断绝往来十余年,不知其罪孽深重。未能及时阻止族人侵蚀田亩残害百姓,实为我之过失,断不敢不认此失察姑纵之罪。”
薛向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语气陡然转厉:“杜公这话,恐有减轻罪责的嫌疑吧?当真仅是姑息失察吗?据我所查实,杜氏族人兼并的十万亩土地中,竟有四万亩在你杜悯一人名下!”
先前御史台参劾与三司会审所定之罪名皆为姑纵,并未查出此等实证,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杜悯门生更是震骇。
“若当真如你所说仅是失察,这四万亩田产,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你杜悯名下的?是族人私相授受时你全无知觉,还是有人自作主张替你收了地契,你却故作糊涂?”
薛向声调愈沉:“杜公,我再尊你最后一次。若你此刻仍不肯从实招来,执意负隅顽抗、拒不认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侧严阵以待的役吏,寒意自齿间渗出,“我可就要用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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