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出京查案这一月间,齐应已命肃政司代为主持制定缉狱司条法,待他回京阅过无异议之后,当即颁行。
其中便有规定,入缉狱司之嫌犯,一律视同重犯,不得探视,亦不得与外间有任何文字往来。
薛向接过信笺,稍一掂量,辨出是很厚的一本书册,并未启封验看,只同长随讨来火漆将封口黏合,方道:“一定送到,杜公放心。”
杜悯又道:“劳薛司使帮我请御史中丞来吧。”
圣上定下的日子是明日,但眼前人已无生欲,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薛向虽愕,到底没有劝解,只命人立即去御史台公署请人。
待御史中丞捧鸩酒至,验明正身后,杜悯笑着将其一饮而尽。
喉间灼人的烫,他慢慢踱至榻边,合衣静卧于其上。
烛火轻轻晃了晃,狱中光影霎时黯淡下去,满室沉入寂静之中。
灯油将尽,烛火终是“啪”地一声暗了下去。
周缨自书中抬起头,将残灯收起,置放在一旁的高足几上,而后行至窗边,望向窗外。
天色昏沉,大雨倾盆,如瀑垂落,浇得京中人心惶惶。
在窗前静立良久,直至被浊雨浇乱了心绪,周缨才重新回到案前,继续翻看案上那本许久不曾翻页的书册。
直到檐下传来靴底擦过青砖的轻响,她循声望去,却见东宫在门前凝伫观望。
心头一紧,她疾步趋至门边,俯身而拜:“殿下。”
齐延令她免礼,问道:“突降骤雨,周掌籍滞留明德殿,可用过午膳?”
“臣素日中午都留明德殿准备下晌功课,有备饭食,谢殿下关心。”
雨势大,怕误功课,今日出门得早些,离日讲开始还有些时辰,齐延并未急着去正殿,瞧见她摊在案边的书册,一时生奇,走进屋内,问道:“下晌安排的什么课业?我瞧瞧。”视线触及摊开的书页,齐延步子一顿,“近来并未安排习《管子》罢?”
周缨当即屈膝告罪:“臣本当恪守本职,为殿下备齐课业典籍,只因午间时间充足,故忙里偷闲私览闲卷,还请殿下治臣失职之罪。”
齐延不以为意,道:“周掌籍既任侍读之职,若不博览群书,如何能以学识立身,尽好本分?此举何罪之有?”
然而话音未落,瞧清了书页上的文字,齐延面色陡然转青,殿内顿时死寂。
见他面色森然,周缨慌忙跪伏于地。
齐延指节叩案,声若寒冰:“周掌籍,你好大的胆子!”
“臣惶恐,乞殿下明示,臣甘领责罚。”
“明示?”齐延冷声道,“以周掌籍之才学,何须孤来明示?”
齐延指尖缓缓抚过书页,将上面记载的字句缓慢念出:“猛毅之君者轻诛,轻诛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则材能之臣去亡矣。”
齐延每念一字,面色便寒一分,待到最后,已是面覆寒霜。
他倏然合卷,冷声斥道:“身为臣下,妄议君上专断嗜杀,周掌籍,你可知此乃大不敬之罪?”
周缨以额触地,重重叩首:“臣绝无影射之意,望殿下明鉴。”
齐延冷笑一声:“好一个‘绝无影射之意’!杜公伏罪的消息今晨才传开,朝中官员尚未有一人敢置喙圣躬,你一介内廷女官却已在读‘材能之臣去亡矣’,还敢妄称无含沙射影之意。”
他猛然将书册掷于案上:“周掌籍,你当真以为孤年幼可欺么?”
“臣不敢。”
窗外大雨如注,衬得齐延面色愈发阴沉。
他强压下喷薄欲出的怒火,声音反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平静:“周掌籍,越职妄议前朝政事,便在此好生思过吧。”
齐延大步离去,心中怒火翻腾。
杜氏侵田一案案发近两月,搅得朝中鸡犬不宁,连身侧这素日兢兢业业的女官,都敢在私底下如此谤议君上,此罪岂能轻饶?
窗外暴雨如天河倾泻,殿内却静得能听见更漏沙沙。
周缨跪在冷硬的青砖上,凝望着檐下斜飞而入的雨帘。
微凉的雨水自殿门侵入,挟着湿意扑面而来,险些令她低垂的眼睫也一并染上氤氲水汽。
她与杜太傅不过一面之缘,却迄今仍未忘记当日之情形。
师生十八载,她不敢深想,此刻崔述在做什么,又该是如何的剜心之痛。
膝下疼得发颤,脑袋亦发胀得厉害,稍微一想深,便觉眼前昏沉,如殿外暮色压顶。
阴沉天色将整座明德殿笼在其中,正殿之内寂如深潭,窒闷难消,只有窗沿上跳跃的雨珠惊起的断续声响,方为这方寸之地注入一丝活气。
崔易静立在门口,隔着远远将目光投至以手抚额的东宫身上。
暮色四合,侍讲学士离去已久,齐延仍无回景和宫的意思。
“殿下。”
齐延如梦初醒,抬起头来,问道:“明日休沐,你怎生还未离宫回府?”
“刚收拾好,正预备走,瞧见殿下仍在此间,过来同殿下拜别。”崔易劝道,“天色已晚,雨又下得大,再不回寝宫,娘娘怕是要遣人来瞧殿下了。”
齐延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吩咐近侍:“确实误了时辰,先回吧。”
崔易在前引路,往东侧行去:“西边儿积了水,殿下往这边来。”
路过东偏殿,齐延问他:“雨大得厉害,家里可有派人来接你?”
崔易禀道:“家中离景运门并不远,我一向自行回府。”
“雨势大,要不还是回清晖阁歇一宿,明日雨停再回吧?”
“母亲还在等我。”
齐延便道:“那我派人送你回府。”
说话间,行至偏殿门口,齐延蓦地停下脚步。
储君行至此地,周缨伏地叩首,不敢言语。
齐延垂眸看向里间那个尚算恭顺的身影,怒意稍减,问道:“可知罪了?”
“臣知罪。”周缨再度叩首。
“雨势大,易哥儿一人回府,孤放心不下,周掌籍送一趟罢。”
齐延提步欲走,又撂下一句警告之语:“今日之事,孤不会告知母亲,亦不会罢你之职,但往后再敢如此,定不轻饶。”
“谢殿下恩典。”
肩舆已远,周缨仍旧跪伏于地,四肢如灌铅般沉重,连强撑起身的气力都提不起半分。
【作者有话说】
猛毅之君者轻诛,轻诛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则材能之臣去亡矣。——《管子·法法》
第76章
◎来日方长,我在明德殿等你。◎
“周掌籍。”崔易忙上前一步,将周缨扶起。
浑身无力,整副身躯的力量几乎都压在崔易尚显瘦弱的肩膀上,周缨愧疚地强撑着站直身子,试图福身行礼。
“那便劳周掌籍随我走一趟了。”崔易阻断她,转身先往外行去。
周缨揉了揉膝盖,慢慢随他往外走。
周缨腿脚不便,崔易刻意走得很慢,待出景运门,暮色已然深了,宫中内侍欲一路送至崔府,却见崔府车夫已至下马亭将车驾引出,崔易道:“雨势大,诸位先回去歇息吧,周掌籍受命随我走一趟即可,晚些回来复命。”
雨势瓢泼,从明德殿行至此处,已将众人浇了个透,此刻自然喜不自胜,领命离去。
周缨撑伞伴着马车行出半里路,车夫吁停车驾,里间传来崔易的声音:“周缨姑姑,请上来吧。”
犹疑片刻,周缨顺从登车入内,同他道谢。
若非他刻意引齐延来偏殿,恐怕她至今还在受罚。
崔易只道:“那也是殿下有心赦你,否则完全不必叫你送我。”
周缨微抿下唇,没有接话。
待她坐稳,马车重新启步,崔易才问:“你平素都恪守宫规,今日呢?想去雪蕉庐瞧瞧么?”
周缨没出声,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下意识地将下裳抓出一道褶皱。
心下了然,崔易叹道:“周缨姑姑入宫两载,平素行事谨慎,今日却有些胆大妄为。”
周缨默认。
“杜太傅虽儒名遍天下,但此案却也是板上钉钉,确有真凭实据,并无一星半点栽赃构陷。待此事传开,恐怕世人皆要骂一句沽名钓誉。”
周缨陡地出声:“倘若杜太傅真要为恶,为何族人早年不送这田契,非要待清田令出才送。难道缉狱司和圣上都看不出有问题?”
“你既看得出,旁人自也看得出。不过朝堂之上,各有立场罢了。”
崔易小声道:“况且,原因有什么要紧,只要做了恶事,罪便是要论的。便只是甘心包庇窝藏,按律也是同罪,结局不会有太大不同。不若定为主谋,倒使各方满意。”
裙上的褶皱愈深,崔易瞧着她攥紧的手,道:“这两年里,姑姑提点我之次数难以计数,怎轮到自己却犯了轴?今日行事,恐怕未必正确。”
“难得糊涂,不对便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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