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缨起得急,抬脚时绊倒了木桩,踉跄了下。
她试图用脚拨开堵门用的木柴,然而脚上莫名乏力,只能蹲下身用手去扒。
门刚松动一线,一股大力从门后传来,将她撞倒在地。
杜氏急急冲进来,看见她跌坐在地,连忙跪倒,将她拥进怀里,左瞧右看,哭着问她:“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周缨坐稳身子,神思慢慢回正,扶住杜氏的肩,使劲晃了几下,逼她清醒:“阿娘,你看清楚,我都长这么大了,他也已经死了!”
杜氏茫然抬头,环视四周,瞧见坐在灶下的崔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恍惚地呢喃道:“不是他,对,不是他,他没这么瘦。”
周缨看着她这副样子,悲从中来,左手抱住她,将头抵在她额间,右手在她后颈上轻拍,放低声音安抚她:“阿娘,没事了,他死了,放心。”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杜氏懵懂重复。
周缨扶住门框站起来,将杜氏扶起,搀着她回到榻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安抚好。
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妇人,周缨鼻尖一酸。
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到过阿娘说这么多话了。
她站在原处,注视了杜氏许久,方长吸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天色大白,周缨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吸了吸鼻子,掩住所有情绪,沉默着回到厨房。
崔述仍安静地坐在灶下,见她进来,似乎想说句什么,动了动唇,又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周缨将门重新堵死,将已经烧沸的水壶提下来搁至一侧,倒出一杯晾着,问他:“还受得住么?”
见他点头,周缨坐回原位,将方才绊倒的木桩重新固定住,声音比方才要冷上三分:“继续吧。”
崔述迟疑了下,说:“改日吧。”
“我喂她吃了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周缨指了指木桩,冷静地道,“今日雪大,应当没人出门,这声音不会引人过来。何况马上就要成了,一次解决吧,不必再拖。”
崔述略一思忖,任由她如先前一般,凿开锁环。
周缨将那条沉甸甸的镣铐藏好,感慨道:“还好不是死镣。”
这本是她可以用来牵制他的物件,于她获取酬劳亦有几分保障。崔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本不必废这个劲的。”
周缨看向他腕间,流放之途山高水迢,整日间牵扯摩擦,那里已皮开肉绽,溃烂可见腕骨,任何动作恐怕都会牵出钻心的疼。
她垂下眼眸,昨夜脚下这方泥地上,有他用不太习惯的左手勉强写成的“缨”字,有点像她小时候在阿娘桌上偷看来的模样。
“你也不容易。”她随口一答,将炉中之火添了一道,放好药罐,问他,“烧退完了?”
其实还在断断续续的低烧,但他自认为不大碍事,所以点了点头。
周缨本想换副治外伤的药,想了一想,还是又加了副伤寒药来煎,想再巩固一下药效,怕后面又反复再烧起来。
她执瓢慢慢注水浸没药材,一抬头见崔述仍旧看着她,犹疑了下,问:“有话要问?”
崔述点头。
周缨想了想,猜出他仍旧执著于方才那一问,想知晓她为何没有探问清楚缘由就肯助他恢复自由,于是指向门口:“瞧见刚刚那人了吗?我阿娘,疯疯癫癫的。”
她将晾好的温水递给他,停顿了很长一阵,才接道:“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疯的。”
她的语气不无黯然:
“现在学乖了。”
第8章
◎就像握着一枝郊野冻草。◎
大雪压山,除了贴地穿行的凛风呼啸而过,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灶膛中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周缨的脸庞红了又暗,暗了又明。
“所以,不说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缨添了一把柴,火苗两下蹿起来半人高,垂落的几绺鬓发被燎出焦糊的味道。
她站直身子避开,手指拈上被火舌舔过的蜷曲发梢,不无可惜地看了一眼,在毕毕剥剥的干柴燃烧声中,很轻声地叹了一句:“不知道也不会怎样。”说罢将方才怕伤着他而取下的银针递还给他,起身从后门出去。
崔述将银针藏回袖间,注视着她的背影,沉思良久。
明明看着极伶仃的一把弱骨,做起事来却是与之并不相称的麻利和果断。
说起话来,更叫人听出一股子不显的倔性。
周缨不知在后头做些什么,半天没有回来,只听得“咚咚”之声藏于萧索寒风中,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崔述也不曾起身去窥探,只安静地坐在灶后,看着火光微微发怔。
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受了方才那一通罪,此刻伤上加伤,正缓缓渗着血。
他将手腕举至火苗上方,平静地看着腕上血迹蜿蜒坠向火堆,惊起轻微的“滋滋”声响。
直至木门“嘎吱”声起,将他从这钝痛中唤醒。
他一抬眸,便撞上了一双蕴着薄怒的眼。
“你在干什么?”
崔述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不必对她生惧,于是平声应道:“一时失神,无碍的。”
周缨冷声叱道:“你便是寻死也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能不能不要跟尊大佛似的,火都快熄了,不知道搭把手么?”
崔述低头看去,木柴果然已烧完了大半,凌乱地散在各处,火势聚不到一处,药罐中“噗噗”的沸腾声较先前安静上不少,他说完抱歉,试图倾身将药罐取下。
他手不便,这事做起来困难,周缨惊觉自个儿这通脾气发得莫名,走近端起药罐,等他帮忙将散落的木柴堆好后,重新放回炉上,再转去灶后打来一盆温水放在火堆旁,又折返拿着个白瓷碗与土陶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角度,她眼角的一抹微红恰恰暴露在崔述视线中。
崔述低头看向火堆,佯作不知。
周缨将手中的绢布绞成几段,取过碗中泥泞的一团放至布料中间,用竹篾细细摊平。
清浅的药香钻入鼻尖,崔述垂眸,将周缨被染绿的指尖收入眼中,听她冷硬地唤他:“手拿过来。”
“好。”崔述应下,将左手拿至身前。
周缨握住他的左手,拇指按在他中指指骨上,专注地判断着伤势。
将将才碰过冷水,周缨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贴在他掌心,叫他无端生出一种错觉。
就像是握着一枝郊野冻草。
触感冰冷、孱弱,细品却能发觉隐匿于其间的绵长生气。
周缨将他的手仔细地翻看了一遍,而后拧干帕子,轻轻触上他的手腕。
崔述轻“嘶”一声。
周缨克制着方才被杜氏激起的情绪,手上动作更加轻柔,将他腕间的尘灰和血渍一并擦拭干净。
巾帕重浸于水,迅疾洇染上一层血色。
周缨取下土陶罐上的泥封,用竹制酒提舀出一勺酒,重新搭住崔述修长的中指,将药酒缓缓淋至伤处。
“自家泡的药酒,性烈,忍着些。”
她做事极认真,将他手翻过来,再去浇他手腕内侧的患处,全程埋首细看,不曾分心。
浊酒从酒提中成线注下,宛若晃动的珠帘,崔述抿唇忍住这缠绵不休的痛感,视线不免有些恍惚,顺着这流动的珠帘往下看,定在周缨那几绺被火舌燎得有些发黄的弯发上。
这视线未曾遮掩,周缨有所察觉,手上动作微顿,又若无其事地将酒提放回罐中,侧身取回绢布,将捣碎的药草敷在他腕上,缠绕两圈,打好结扣。
“镇上的大夫医术普通,治治普通外伤应当还行,你这右手养上几日应该也能动了。但腿恐怕伤得重,”她默了片刻,方说,“官差还没走,请大夫过来太冒险了,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你自己怎么想?”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崔述直视着她的眼睛,静静地看了片刻,眨也未眨。
周缨恍若未觉,沉默着摊开又一块长条状的绢布,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将捣碎的草药放进去,伸手捉过他的右手,右手抚上酒提的长柄。
扣住他手腕的一瞬,周缨抬头迎上他仍未收回的目光,语气坦然:“怎么?”
“是在下失礼,还请见谅。”崔述歉然。
周缨一般是不大接他这样的客套话的,这回却道:“不必这么客气。”
“我不觉得我在做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她顿了一顿,接道,“我这人惯来拎得清,报酬和情分,只得一样已经极好了。”
“也好。”崔述淡淡一笑。
周缨埋头替他清理伤口并上药,淡淡的皂角清香、药酒的料香混杂着清苦的药汁味萦在鼻间,久久未散。
药罐中的水沸个不停,争相溢出盖面,顶得盖子浮起又落下,“叮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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