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崔述不便去看半跪在他身侧的瘦弱女子,只好将视线定在这只缺了角的瓦罐上。
深山雪重,泥炉初沸,药香萦室,不知为何,他竟觉出一股久违的宁和。
周缨替他包扎好腿上的外伤,单手撑着扶手椅站起来,眼前陡然一阵发黑,脚底发软,身子往一旁斜栽下去。
脑门儿即将磕上药罐的时刻,一只手迅疾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前额距离滚烫的瓦罐不过半寸,周缨才堪堪止住了去势,强撑着睁开眼,慢慢回过神来,垂眸看向托着她的这只手。
掌心宽大,肤色白皙,掌间纹理清晰可见,腕上缠着厚厚的绢布,草药的清苦从其间传出。
明明伤得厉害,却能稳稳当当地支撑住她。
“头晕?”
周缨点头。
“去睡会儿?”
“没事,不过是蹲久了,缓过来便好。”
听她如此说,崔述也不再坚持,扶着她在扶手椅上落座,站在一旁看她。
等这阵猛烈的眩晕缓过去,周缨指着一旁的熏笼道:“用旧衣改裁了件衣裳,早先烘过,还是暖和的。你那衣服太单薄了,不嫌弃的话就添上,不然风寒始终好不全。”
熏笼上铺着一件山青色的圆领袍,寻常缁衣料子,成色作旧,但粗看也知针脚细密,必然耗时费力,想来她昨夜一整夜没睡便是在忙此事。
他不作答,周缨又道:“村镇上相熟的人多,都知道我家中没有男丁,我不便去买男子衣物,自己裁的,粗糙了些。”
“多谢。”崔述郑重道谢。
周缨浅淡一笑,也不多言,只微阖双目,以作回避。
崔述心内领受她的好意,沉默着添上她新裁制的这件衣裳。
虽是旧料,且质地虽糙,但于农家而言,显然也不算易得,多半是平素轻易不舍得上身的旧衣,就这般改作了他这个外客的衣物。
她的宽待,着实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
思及此处,他不由垂眸去看周缨,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定住不动。
周缨听着动静,猜他已换好衣服,自行睁开双目,恰巧对上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怔愣了片刻,垂首避开。
崔述却未点到为止,反而笑着看她:“阶下之囚仓促出逃,实在不当得如此照顾,姑娘如此作为,确没有什么内里因由在吗?”
周缨思虑半刻,才说:“本来想着为八十两银子搭把手也算赚到,但后来观你言行,不像一般人。我虽见识短浅,以前却也听村里老人讲过,说县里曾经有位落难来此的老吏,后来做了本府的大官,因受过百姓恩惠,还时常回县里纠冤案查民情。依你性情,我今日这般,来日也许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观她神情,不似作假,可有这等心眼之人必不会轻易将之宣之于口。
崔述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凛风四起,刮得门板轻微震动,崔述回过神来,问道:“巳正了,你饿不饿?”
昨日累得厉害,晚间确实没吃多少东西,晨起又耽误了这般长的时间,说不饿是假的,周缨老实点头。
此刻体力不支,她迟疑了下,问他:“你会煮汤饼吗?我昨晚和了些面,在柜上,单手也能做。”
周缨并不抱什么希望,本也准备歇上一阵再去做,不料却听得一声平和的“会”。
灶后柴禾码得整整齐齐,不难看出此间主人平素的整洁,崔述坐于矮凳上,取干柴于地上火堆中引燃放入灶膛,添好柴禾,转去净手做汤饼。
热气蒸腾而上,立在灶后的男子凝神看着爬满锅底的细密气泡,单手撕着面团,待水沸后放入锅中煮熟,用笊篱漉出放至白瓷碗中,浇入昨晚剩的肉沫,掺入热汤,撒上一小撮葱花,一碗喷香的汤饼出锅。
周缨颇有些意外,崔述却恍若未觉,自橱柜中取出一只白瓷碗清洗干净,掺入七分满的温水,同她道:“吃点东西,体力恢复得快些。”
周缨眼睫颤了一颤。
他手脚不便,无法端碗走路,周缨起身帮忙,强撑着将汤饼和水端至桌上。
玄冬猛寒,汤饼最宜充虚解战,周缨尝了一口,招呼崔述过来坐:“倒瞧不出来,竟比我做的还强些,过来吃呀。”
崔述慢慢走过来,在她身侧落座,左手执勺舀了一块面团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很认真地评价:“还行。”
周缨“噗嗤”笑出声来,等止了笑,又埋头细细品尝起来。
崔述慢慢放下手中汤匙,目光聚在她的颅顶上,眉头微锁。
第9章
◎来。◎
雪虐风饕,山中寂寂。
镣铐一除,行动间的牵扯磋磨不再,崔述上肢的外伤算得上药到病除,两三日间渐渐结了疤,右手也慢慢恢复到可以平举握持轻物的境况,左腿却因骨折不得医治,反倒日渐严重。
崔述自个儿倒不是太在意,因雪大不惧有人前来探访此间主人,倒还经常拄拐来耳房坐坐,围炉照看火势,逗逗黑豆,半点情绪不显。
周缨也并不过多地关照他,全当作家中并无此人,只按时搭把手帮他换药,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开解近来情绪波动颇大的杜氏,偶尔也披着蓑衣斗笠,挑雪势稍小的间隙往山脚去,回来时背上一小篓湿透的枯柴,劈成小块用来烧炭。
雪势消减的那日清晨,周缨煮了碗阳春面,煎上一个母鸡终于赏脸下的蛋,看崔述毫不讲究地在炉火前坐下,如市井贩夫走卒一般随意端着碗吃面,笑说:“你这样富贵出身的,居然也能接受这种做派。”
崔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笑,又埋头吃起来。
他提出以重金相酬,便不曾想过要隐藏家世,左右这农女也只能猜测他家境门庭尚可,断不出他具体身份。
周缨去隔壁陪着杜氏吃完回来,等他细嚼慢咽地结束这一餐,收拾完碗筷,方在他对面落座,叹了一句:“雪停了。”
“嗯。”
“先前便算了,眼下你的家人既然还没到,你最好坦诚相告。”周缨目光锁在他眉间,“你犯的事……算了,我就再问这一次,这回你要同我说实话,这事官府到底会不会轻易作罢?”
崔述瞥了一眼被她搁进柜中的白瓷碗,笑问:“方才这顿饭,是送行的意思?我本也有此意,等会儿我会离开,先前答应过的酬劳,日后定当遣人送来。”
似怕被误解为骗子,他一反常态地解释道:“先前出言许诺,是断定他们定会寻来,只是不料雪势太大,兴许沿途排查过来遇到了些困难,导致动作慢了些。眼下这境况,既然他们还未寻到此地,你若再继续收留我恐会招来更大的危险,只能让我先行离开。吾非无信之人,还请放心,日后必当相酬。”
周缨噎住,转念一想这倒也像他此前的行事,于是平静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接触了几日,这事我信你,更何况,县衙一旦来人,这么大的动静,你家人但凡不蠢,最晚一两日间也该跟着找过来了,不过稍微晚上两天,我并不担心。只是叫你好生想想,你腿上伤没好,眼下自行离开的话,有多大的把握能避开搜查?
“若你与官府的人撞个正着,孤身坠崖,冰天雪地的,却能命大活下来,镣铐又被解开,显然山中必有同伙。你我如今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喜欢拿命来赌,所以你也不要瞒我。”
她很少这样说话,更很少长篇大论,崔述思忖片刻,坦诚道:“我此前已告诉过你,流放途中死伤从不在少数,役卒尽责情况下甚少担责,并非为骗你相助而撒谎,确是实情。”
见她若有所思,崔述补道:“役卒欲尽早返乡过年,故才择了小道,眼下年关将近,为尽快交差自然也不会查探很久。”
“这两天恢复得怎样?”周缨心中有数,起身推开后门往外看去,盘旋数日的厚密积云一扫而空,天际隐着淡淡的金边,是个雪后晴阳的好日子。
“挺好的。”
“押解你的人少,雪厚路滑,搜查不易,不可能独自揽下这差事,前几日想必已趁雪回县衙求援去了。今天雪一停,县署应当会派官兵过来,这里距离远,路也难走,估计不会很快,但以防万一,还是抓紧时间,你随我来。”
崔述虽不知她谋划,但听她如此说,仍旧撑着木拐站起身,随她走至檐下。
“路难走,我扶着你。”
周缨站在檐下冲他伸手,见他迟疑,将手再往上抬了一些,轻声说:“来。”
崔述缓缓将木拐探入檐外雪地,深压入泥,扶着周缨的手走下石阶。
周缨以肩撑住他左臂,如来时一般,扶着他离开这方小院,往山脚走去。
天色尚早,飞鸟罕至,全无人迹,两人缓慢地沿着山间小道往下走。
行出三里地,周缨指了指前方的侧柏林:“仔细些,别撞掉枝上的雪,这个不好作假。”
崔述颔首,随她绕开满地琼枝玉树,屈身往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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