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宰治安静地听着兄妹俩吵嘴,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他盯着屏幕里的摄像头画面,忽然低下头,凑到江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江愿的眼睛瞬间睁大,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太宰治,转过头,满脸一言难尽:“……大哥,你和你旁边那个意大利男人,是什么情况?”
“……”
屏幕那头的雾岛和辉脸色瞬间铁青。沉默了几秒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了视频。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几秒后,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笑声渐歇,太宰治重新靠回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她:“那么,和好之后的计划是什么?想好了吗?”
“嗯。”江愿点头,“你今天可以请假吗?”
太宰治沉吟一声,随即夸张地叹了口气:“啊……真是好难猜,好有新意的安排啊……”
“别这么说,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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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滨港乘坐相模内湾航路的渡轮,沿海岸线向南,终点是鹿浦码头。两人在那里转乘一辆叮当作响的乡村巴士,在狭窄的海滨小道上晃晃悠悠地前行。
这里是鹤见泽,一座悠闲的海边村落,一步一景。
北侧是青松岭,深绿色松涛下隐约升起温泉蒸腾的热气;东侧是赤岩山,山体大片裸露出赭红色的岩壁,在日出时分,便像烧红的铜块般耀眼;西侧的苍苔坡上,青苔与盐霜覆满了嶙峋的岩石;而朝南一侧,则是面向相模湾的半封闭海湾。退潮时能一直走到外海的黑色礁石带,涨潮时,碧色的海水便会温柔地拍打着老旧的木质栈桥。
江愿拿着一幅地图,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的风景给太宰治看:“这里海底多是砂质滩涂和大片的海草床,几十年来一直养殖着巨螯蟹,也叫'鹤泽蟹'。每周三和周六,在海港边会有渔夫组织的蟹市,秋天的祭典上还会有蟹壳雕刻和蟹黄蒸笼呢……”
她一路喋喋不休地感慨:“我们应该吸取教训,出门玩就该白天出发,不能整夜通宵玩。人不睡觉,精神就会不正常,'你'想不开跳楼,肯定跟这个有关系啦……”
太宰治捂住耳朵,懒洋洋地眯上眼:“人都死了,不要再鞭尸了……”
“笑话,自杀的人还敢要个人空间了?”
太宰治叹了口气,把地图扣在她脸上搓了下。
江愿:“……”
巴士到站,江愿拉着他跳下车,一路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这里是她为太宰治准备的礼物,她自然不是第一次来。
她指着远处的防波堤:“这里的开发商原本与地方政府签订了协议,要将这片海湾和部分渔业权转为工业用地。后来我们把它买下来了。现在有专业的团队在整合鹤见泽的捕捞、加工和销售环节,希望能保留它本来的样子。”
他们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坡道向上走,约莫七八分钟后,在一户宅院前停下。宅子建在坡道中段,背靠青松岭,面朝蔚蓝海湾,视野绝佳。黛青色的瓦片,屋脊两端插着两个小小的木质风向标,一边是螃蟹,一边是仙鹤。
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太宰”二字。门边还堆放着一些新鲜的蔬菜和海产,显然是村民们送来的礼物。
太宰治的眸子动了动,看向江愿。
江愿掏出钥匙,推开大门,侧身让开。
“欢迎回家,太宰先生。”
“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家。这里,只是其中一个。”
他们走过玄关,停在中央的庭院里。院中有一棵极为繁茂的柿子树,枝叶舒展,沉甸甸的果实像一盏盏橙色的小灯笼。
“这里很像我们在鹿儿岛住过的那个民宿吧?”江愿仰头看着柿子树,“我还让人在那里又种下了一棵凤凰花。它每年都会长大一点,你可以每年都来看看它吗?”
太宰治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他踏上楼梯,推开二楼的窗户。这扇窗面朝着坡道与远方的海面,坡道上有村民在晾晒渔网、修补船帆,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他又走下楼,站在那棵柿子树下,久久地凝望着。
“可以给我读书吗?”他轻声问。
江愿顿时来了兴致,将他引到书柜前。太宰治在里面挑挑拣拣,抽出几本递给江愿。他自己则走到庭院前的廊台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枕着手臂。
江愿在他身边坐下,翻开其中一本书,用她温软的声音念道:
“我就这样躺着,任指间长出灌木,发间长出阿尔卑斯玫瑰。我的双膝是山丘,身上是葡萄园、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了一万年,向天空眨眼,向湖水眨眼。当我打喷嚏,便掀起一场风暴;当我在上面吹口气,雪便化了,瀑布跳起了舞。如果我死了,世界也就死了;那么我便穿越世界的海洋,去摘一个新的太阳……”
……
太宰治被一阵悠远而醇厚的海螺号角声吵醒。
他惺忪地睁开眼,发现天色已是黄昏。江愿不知何时出去了,此刻正从门外跑进来,手腕上挂着一串蟹壳,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她拉起他的手,将他带上二楼的露台。
此时,整条坡道上都聚集着村民。他们或从自家窗户探出头来,或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台阶上,目光都投向坡道中央摆放的一排大木桶。
他们在等待,今年第一只成功脱壳的新蟹。
“啊!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叫着。
江愿低声向他解释:“传说中,有一位异乡少年来到这个村庄,冒着寒潮守护一只濒死的螃蟹,帮助它褪去旧壳。于是彩光笼罩海湾,村民们获得了空前的渔获。所以,在这里新生螃蟹被视为丰收与平安的象征,每年都有举办'丰壳祭'的传统。”
太宰治托着下巴,好奇地观察着那只被众人瞩目的螃蟹。那只刚刚褪去旧壳的鹤泽蟹,新生的蟹壳色泽半透,像一枚被水浸润的玉石,正缓缓地在养护盆中伸展着脆弱的肢节。
村长和村里的老人们走在最前,两位穿着白衣、腰系红绳的祭礼少女稳稳捧着木盆,向坡下走去。
“太宰先生,祭典快开始了,我们也去吧。”
于是,他们也推开家门,一路顺着涌动的人潮走到海港。
人群在港口排成一道弯月形的队列,祭礼少女赤脚踏过冰凉的石板,将盛着“丰壳”的盆抬至海边的白木神龛前。神官将清酒与海水一同轻轻泼洒在蟹壳上,低声诵念着古老的祷辞,祈求来年的风平浪静,渔获满仓。
仪式结束后,整个港口瞬间沸腾起来。十几艘装饰着红白布条的渔船沿着海湾巡游,船上的年轻人敲响了急促的鼓点,鼓声高扬。港口两侧的摊位早已开张,用大铜锅熬煮的蟹汤、炭火烤蟹脚、蟹膏煎饼……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食物的咸香与热气。
江愿手里挂满了各种小吃,又从摊位上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蟹汤,撒上一把脆脆的炒米,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回到太宰治身边,把汤碗举到他唇边。
两人还是从黄昏玩到了深夜。喧嚣渐渐褪去,纸灯笼一盏盏熄灭,街道上仍残留着祭典后的纸屑与笑声的余韵。江愿喝了不少当地酿的米酒,脸颊泛起潮红,吃螃蟹吃得唇齿都带着微麻的咸香。
回到家时,她还兴致未减,蹦蹦跳跳地闯进屋子。两人并肩躺在廊台的木板上,仰头望着屋檐上那一泓澄澈的月光。
忽然,太宰治撑起身子,他问江愿:“我想看烟花,可以吗?”
江愿愣了一下。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转化为一丝慌乱。
“我……我去找找!”她生怕他听出破绽,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丢下一句话便匆匆跑了出去。
太宰治重新躺下。月光透过柿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静静凝望着那棵树,眼神一瞬不瞬,数着枝头的叶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色西沉,树影也逐渐拉长。他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已是凌晨两点。院门外,依旧一片寂静。
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幽幽泛光,久久凝望着那扇沉默的大门。他离开廊台,又在沙发上枯坐片刻。
终于,他站起身,推门而出。
白日喧闹的坡道此刻寂寂无声,水银般的月光泼洒在灰冷的石板路上,也将远处的大海染上粼粼银辉。
这片坡道两侧,密布着狭小的岔口,通往无数盘绕交错又蜿蜒曲折的村径。他一步步往下走,一个岔口一个岔口地停下,将视线探入其中。脚步在石阶间回响,起初是克制的轻声,后来节奏越来越快,步伐越来越大。
终于,他在最后一个岔口前停下,望着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幽深小径,眉间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茫然。
突然,他的余光捕捉到不远处的海边,一道摇晃的人影。他眼神微动,径直穿过空旷的海滨步道,推开夜风扑来的咸湿气息,踏上了柔软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