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愿正在沙滩上挖着什么。她的脸颊上粘着细碎的沙粒,几缕发丝被细汗濡湿,凌乱地贴着额角。那双纤细的手指早已弄脏,指缝间沾满湿沙,漂亮的裙摆也被拖得斑驳。但看到他来了,她非但没有停下,只是抬起红扑扑的脸,冲他露出安抚的笑,反而挖得更起劲了。
他走上前去,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回去吧。”
他不想看烟花了。
“再等一会儿就好啦!”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太宰治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沉默了片刻。
他蹲下身,跟着她一起,笨拙地挖起沙坑,将她找来的烟花沿着海岸线,一个个地埋了进去。
江愿终于布置好了一切。她划亮一根火柴,跑过去,将引线一一点燃。
“咻——”
一束光芒冲天而起,在高空“啪”地一声炸开,无数道银色带着磷光的柔软光丝,如水母的触须般缓缓垂落,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而梦幻的穹顶,久久不散。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沿着海岸线,一盏盏巨大的发光水母在夜空中升起,将整片沙滩和海面照得亮如白昼。
太宰治看着那个在万千光华中快乐地乱转的少女。她手里拿着两根小小的烟花棒,点燃后,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她跑到他面前,将其中一根递给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烟花的映照下,比烟花本身还要璀璨夺目。
他原本是打算在某个冬天死去的。
人的死期并不需要理由,心脏停摆的借口多到难以计数:贫困、病痛、寂寞、无聊,甚至是天冷。然而,今年开始,有人送给他三场盛大的烟花,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有时候是晚上七点,有时候是午夜,会因为他的临时起意而无法马上实现,横滨市政府也不是每次都批。
她说:“意外是这个设计的一部分。”可至今为止,他的愿望从未落空过。
这个人总是认认真真地对待他心血来潮的心愿,但讽刺的是,他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心愿,烟花可以看,也不可以不看。
但她为何要珍惜它们?为何从不审判它们,也不置之不理?她并未从中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常常要付出代价,亦不被他理解。
她为什么能坚持?他又为什么要相信?
她有一双看上去能够被轻易动摇的、雾蒙蒙的眼睛,像一碰即碎的琥珀,可她生性执拗,又像岩石一样坚韧不屈。
她是个奇怪的人,会随身携带着烟花棒,随时意起就纵身跳进海里游出几百米,或远航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她总是能够做成一切想做的事,拥有着让人嫉妒的决断力。若真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她这一生都会言行如一,始终注视着他呢?
眼前的烟花,明明该是夏天的产物,却偏偏燃烧在秋夜里。这样的错位,竟让他觉得更合适。既然如此,他至少还能再活到明年夏天。在那之前,既然她坚持,他也可以暂时地把自己交给她。
江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太宰治接过那根烟花棒。她歪了歪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太宰治低头轻笑。在水母烟花的清冷光辉下,那笑容显得格外柔和,如释重负。
他说:“没什么。”
他接过那根小小的烟花棒,抬头望向夜空中那些缓缓飘落的光点。
“真美啊。”
(正文完)
第27章 番外一:西西里岛的传说(上)
次年春天,西西里岛。阳光慷慨得如同不要钱的蜜酒,将巴勒莫的街巷浸泡成一片金黄,空气里混杂着柠檬花与海盐的香气。
今日清晨,一名东亚游客离奇失踪。监控显示,他最后出现于上午九点,身穿黑色风衣,手中拿着一杯咖啡,此后便人间蒸发。
此刻,时针悄然指向九点零一分。街角露天咖啡馆的阳伞下,两人相对而坐。受害人的女友正在同一位好心的侦探先生,叙述事件发生的经过。
江愿先是注意到,那只静置于桌面上的手。
指节修长,腕骨清晰,被绷带缠绕的小臂,肌肉线条隐约起伏。她的视线顺着米色衬衫松敞的领口向上,落在那弧度优美的唇畔,最后停在一双极其漂亮的鸢色眼眸上。
——他长得真带劲。
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随处都是轮廓硬朗的西方面孔,但她很幸运地艳遇……不,偶遇了这位来自横滨的同乡。
江愿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即将触碰到他手背时,他却似乎有所察觉般,不着痕迹地将手缩了回去。
她挑了挑眉,心想:“很泼辣啊。”
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慢条斯理地啜了口咖啡,才懒懒地掀起眼皮,望向她:“所以,你男朋友失踪了?”
“嗯。”江愿点点头,状似乖巧。
太宰治轻轻叹了口气,声线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今天是情人节啊。本该是甜蜜的日子,却发生这种意外。”
他晃了晃杯中的咖啡,液体漾开一圈圈涟漪,“西西里岛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让这么美丽的小姐独自烦心,那位男士可真不体贴。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太了解他。我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她似乎有些羞赧,声音放低了些,“他对我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地纠缠了我好几个月,我才勉强答应和他交往。唉,虽然他像一只黏人的小狗一样很烦人,但是毕竟是条人命,总归是要找一下的吧。侦探先生,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太宰治沉默了两秒。
他若是有所思地说:“嗯,真是一段奇妙的邂逅。那么……我们该从何找起呢?”
自称男友失踪的少女,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册手绘的旅游攻略,推到他面前。
“我想,可以先从这上面的地方开始。”
太宰治认真地翻了翻这本小册子,优雅地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风衣,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巴勒莫是一座辉煌又混乱的城市,诺曼、拜占庭与阿拉伯文明在此野蛮地生长着。
他们穿梭在古老的小巷中,经过四角广场的巴洛克雕塑,在诺曼王宫的金色马赛克穹顶下驻足,仰望大教堂繁复恢宏的轮廓……这里能听见裁缝店里缝纫机单调的哒哒声,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成群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头顶,间或夹杂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引擎声与小贩们高低起伏的吆喝。
江愿沐浴着地中海慷慨的阳光,幸福地张开双臂。耳畔是青年低沉悦耳的嗓音。
他耐心地述说着这座城市千年的更迭:腓尼基人的商港,罗马人的粮仓,阿拉伯人让柑橘与茉莉开满庭院,诺曼国王亦在此加冕;每一处城市角落,在他声音里缓缓复活。但他明明也是第一次来,却对这里的地形、文化乃至方言都了如指掌,那一口南意腔调地道得仿佛是在此地土生土长。
江愿最喜欢听他讲故事。趁着他说话的间隙,她就不断捻起洒满糖粉的卡诺里卷,冒着热气的脆皮小饼,腌橄榄,炸茄盒塞到他嘴里,直到他最后被撑得说不出话。
可惜,他们几乎逛遍了攻略上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没有发现那位“失踪男友”的任何踪迹。江愿揉着酸痛的小腿,终于宣布自己累了。
两人随意找了家集市边的路边酒吧坐下。即便是白天,这里也坐满了闲散的酒客,气氛悠然。
邻桌一个意大利男人正在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的战绩。
“……我用猪油和食用色素做了支口红,骗一个愚蠢的东亚小鬼说,那是用三颗安达卢西亚红宝石、加上上世纪就灭绝的金绯兰调制的,你猜怎么着?他信了!”男人得意地拍着桌子,“就那么一支,卖出了一整排海边别墅的价格!他眼睛都没眨就签了支票!估计是哪个大家族的傻儿子,他老爸看到账单会哭晕在横滨港的码头吧!”
周围的酒客们爆发出哄笑。
有人问起,那个傻小子买口红做什么。
“该死,那小子是个恋童癖!他买来讨好一只还没褪乳毛的小雀儿!”
“哦——”意大利是个浪漫又宽容的国度,人群中响起意味深长的感叹和掌声。
其中一个酒客举杯笑道:“至少他还懂得送礼物,真是个令人作呕的绅士呢!”
太宰治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跟着人群鼓起了掌,唇边的笑意愈发深邃。
江愿的脸色煞白,她颤抖着声音问:“那……三颗安达卢西亚红宝石?”
“只是人工色素和珊瑚碎啦!”
“上世纪就灭绝的金绯兰?”
“小姑娘,世界上哪有那种东西!”
“……”
她憎恨地看着那个意大利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骗子笑得直不起腰,眼角都挤出了皱纹:“而且,我告诉他,这口红是从热那亚走私到马赛,再辗转到横滨的稀世珍品,那个傻子深信不疑!其实就是在隔壁猪肉铺的后厨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