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顿了顿,像是在反省,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一个为我费尽心思的女孩子。”
  “不生气了,我哄哄你好吗?”
  说着,他缓缓朝她走来。
  挺拔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夜露寒气,一步步靠近。步伐比想象中更快,江愿来不及退缩,他已慢慢伏下身,柔软的深褐色发丝划过耳侧,将她笼罩进一个空荡荡的、不带丝毫体温的怀抱里。
  “我想你,也爱你。”
  他贴着她的耳边,用一种能让任何心脏都为之颤栗的、低沉缱绻的声音说:“从你闯进我生命的那一刻开始,我人生的每一秒,都刻着你的名字。”
  “我对你的深情,在你不在的岁月里,比在你身边时更浓烈、更久远。而这份无法触及的爱,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烈烈的海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喑哑了,世界只剩下他蛊惑的低语。江愿的大脑一片空白。
  太宰治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随后松开了她,退后一步。他望着少女失魂落魄的表情,低低地笑:“你看,很有效,这是我在一本诗集看来的,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听这个。”
  江愿仍怔怔地看着他。
  他神情恹恹,垂下眼,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但如果真有那样的感情存在,热烈得足以被人窥见、写进纸里,大概是最残忍的诅咒吧。真正值得追求的事物,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刻失去存在的资格。”
  他重新看向她,话锋一转:“可你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书,但是遗憾的是,很多事情和你想象的都是不同的。你应该有意识到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前面的话江愿被他吓到了,没完全听懂,但最后一句她隐约听懂了。心脏像被放在岩浆上炙烤,然后沉入一捧雪里,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她想假装没有理解,想若无其事地开口,可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如、如果你是不喜欢过生日,以后可以……”
  是啊,哪里出了错呢?是因为给他过了生日吗?
  她本想说,以后可以不过生日了。
  但话未出口,一颗憋了许久的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烫得她脸颊一颤。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一下,艰涩地确认:“……你是想要……和我分手吗?”
  太宰治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夜晚的海风卷起他的发丝,他眼底漂着一层薄雾,像是隔着漫长的距离在看她。
  许久,他将这个词在唇齿间玩味地咀嚼了一遍,说道:“我们吃饭、看烟花、在深夜的街头散步。我为你弹过琴,你为我策划过生日。这些是构成'恋爱关系'的必要事件,对吗?但是,吃饭是为了摄取能量,散步是为了消磨时间,为你弹琴,是因为那架钢琴恰好在那里,而我对音律略知一二。”
  “……”
  “江愿小姐,你觉得活着有什么价值吗?其实,吃饭、呼吸、睡觉、恋爱……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恋爱是由神经递质操控的短暂兴奋,是进化程序诱导出的合作机制,是认知偏差制造出的情绪幻觉。激素可以模拟,情绪可以训练……连心跳,都能被控制。就像人会在悬崖边被一个陌生人的手拉住时突然心动,也会把潜意识的渴望投射在无知的个体身上。连此刻,你因为我的话而加速的心跳,都只是身体在面对压力时最诚实的应激反应。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特定情境下,由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共同导演的一场高效的生物反应。”
  他望向漆黑的海面,遗憾地叹息:“人类为了自我感动,而捏造幻觉。真相是,只要想离开,谁都能走得毫不犹豫。这么脆弱的事物如果太耀眼了,不幸才刚刚开始呢。”
  一颗颗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江愿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情绪像被罩进了一只模糊不清的磨砂玻璃罐中——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迟钝,呼吸也像隔着什么一样不顺畅。
  层层叠叠的语言陷阱逼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个总能把虚无说得铿锵有力的人。
  他逻辑缜密、诡辩连篇、话术缠人、还自以为是,他说的都是对的,但她只是想不明白。
  她遵循内心,把这个疑问问了出来:“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你又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呢?”
  短暂地静了一瞬。
  “奇怪,我也不知道……” 太宰治的声音十分坦诚,带着罕见的淡淡困惑,“大概,是港口的烟花很美,有时候是七点开始,有时候是午夜,人就是这样吧,总会对不确定的事物抱有期待,又总想着如果总会陨落,要是能像烟花一样美好,那就太好了……”
  江愿安静地抽噎了一会,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可不可以,不分手?”江愿问他。
  她吸了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说服他,也在说服自己:“我不想分手。”
  太宰沉默地垂下眼,在判断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怎样都好,你继续装作喜欢我也好。如果像你说的,对你来说应该就没有任何区别,那和我继续'恋爱'或者分开,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垂下眼帘,声线颤抖得厉害,如果此刻有第三者在场,想必谁都会感叹,这是个如此粗糙又卑劣的诡辩啊。
  太宰治静静地听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缓又遥远的迷茫,或许在什么地方,很久以前,他听过相似的话。那表情很轻,却又很重,仿佛被撕开了一道早已结痂的旧伤。
  “……你没有必须和我分开的理由,不是吗?”江愿絮絮地低语,逻辑混乱地为自己寻找着借口,“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才三个月,我不想再被别人议论了。所以算我拜托你,等、等我哪天……追到别人了,就主动甩掉你,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也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你觉得,可以吗?”
  这是一个荒谬的请求,没有人应该为她廉价的自尊买单,没有人应该被这样索取。
  但太宰治定定地看了她很久,从湿润的眼角到因羞耻而通红的耳垂,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变幻。
  最终,他闭上眼,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叹息,也像无奈的妥协。
  “……嗯。”
  江愿愣愣地抬起头,她的心脏骤然一松,小心翼翼地追问:“在那之前……你会继续和我约会吗?”
  太宰治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江愿小姐,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你说,会的,江愿小姐。”
  他再次沉默了一会,终于再次妥协,叹息着,低声重复她的话:
  “……会的,江愿小姐。”
  这份得来不易的承诺,并不为江愿带来半分欢喜。她被迟来的道德感压碎,又不识好歹地想:“为什么要答应呢?我说的都是谎话,我这是在欺负你,我会得寸进尺。”
  握着权柄的人如此宽容,总是尊重他人的愿望,反而激发了她隐秘的恶意和绮念。江愿的视线停在他脸上的某一处,忽然踮起脚尖,在太宰微怔的目光中,咬住他的嘴唇。
  最初的触碰带着海风的咸涩与唇上残留的酒味。太宰治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江愿自虐般想着“他不愿意才好”,但一厢情愿的感觉像吞了一块冰,诱得齿根发酸。
  她难过地松开牙齿,脸颊却忽然被一只手包裹住。
  微凉的指节和掌心摩挲着她的侧脸,拇指在她紧绷的下颌线和耳下缓缓地抚摸,力道很轻,却奇异地透着难以言喻的蛊惑。
  或许是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更深一步的动作,一个具侵略性的、真正的吻回落了下来。
  浓烈苦涩的威士忌气息,瞬间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江愿的思绪被彻底撞碎,她恍惚间错觉自己是一只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才会被主人近乎惩罚般地不断舔舐。腰被寸寸下压,她只能本能地伸出双臂,死死攀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吻太久了。轻微的窒息感让太宰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叹息,那叹息消散在彼此的唇齿间。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臂顺势揽住她的腰,一个巧劲,便将她整个人轻松地抱了起来,肩上松松搭着的披风滑落在地。
  江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天旋地转间,被他放在了冰凉坚硬的船舷栏杆上。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黑色波涛的大海,身前是他那双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的鸢色眼眸。
  太宰稍稍退开分毫,从她因惊惶和缺氧而泛红的眼角,看到被吻得湿润微肿的嘴唇,眼底那片深沉得化不开的雾霭,似乎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他矜贵地仰着头,把嘴唇凑在她可以亲到的地方,江愿被那疏离的、鼓励的、冷眼旁观的眼神蛊惑,只等她试探地、犹豫地、再次主动贴上来,他便更加深入地接管了第二个吻。
  海风卷着咸腥的浪花,拍打在船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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