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四次从噩梦中惊醒,眼角是潮湿的,指尖发凉,胸腔仿佛还有残余的剧痛未曾散去。天花板漆黑如墨,一动不动地压着她,像噩梦仍未结束。
  江愿睁着眼,怔怔地躺了一会儿。
  她终于接受那个被回避许久的事实:“如果太宰先生遇到了麻烦,怎么办?”
  不论是被抛弃的怨怼,或是约会被爽约的失落,所有这些日子里,被她反复咀嚼又视若天大的委屈,在这个念头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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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江愿拜访了武装侦探社。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红砖建筑上,侦探社内一如既往地喧闹而平和。
  国木田独步看到她时,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成堆的文件。
  作为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师,他轻易看穿了江愿故作镇定的伪装,抬起手,笨拙却不失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安抚:“太宰那个混蛋以前也经常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几天是常事,不必太担心。说不定又在哪条河里漂着,或者被哪个好心的店家收留抵债了。”
  他的话语里透着对同伴的了解与纵容。
  在侦探社同事们充满善意、七嘴八舌的安慰声中,江愿默默将目光投向那张属于太宰治的、铺着米色毯子的沙发,此刻空空如也。
  “喂,”国木田皱眉,“你不会自己去找他吧?”
  江愿:“当然不会。”
  没有人会和班主任说实话。
  从侦探社出来,江愿就熟练地甩掉了身后的保镖。
  新派来的护卫是位漂亮又尽职的黑手党小姐,可惜被芥川的私人社媒账号轻易忽悠。芥川有个严肃的工作号,还有个见不得光的太宰治毒唯号。这位樋口小姐一边为他奔赴危险任务而焦虑得掉发,一边无比冷静地Stalk他的全部社交记录,如同一位绝望的寡妇。
  江愿钻进人群里,她想:“人和猫之间不能只有见色起意和电气白兰,也应当是有道义的。”
  哪怕再是一只不蹭人腿的猫,所有人都笃信,凭借他的狡黠与聪慧,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哪怕世界上如果存在连猫都束手无策的困境,人也必然难以解决——也正因如此,才必须有人,至少要有一个人,任何人都可以,去张贴寻猫启事。
  这或许是自保机制的一种,是人为了自己能安眠,必须去做的事情,和其他人及猫都不相关。
  于是,很犟的人走过河边,走过Lupin酒吧,走过墓地、集装箱、美术馆、三溪园……人坐遍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公共交通,她给Suica卡里充了200万,还剩199万。
  当真正独自一人踏出保护圈后,江愿发现,城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既没有成群的坏人等着绑架她,也没有谁会在意她的行踪。横滨离开谁都照样如此运转不息。
  人唯一需要脱敏的,只有自身的懦弱和恐惧。
  她在樱木町旁的市民广场坐了一会儿,脱了鞋,赤脚踩着微凉的石板地。不远处的工人们叮叮当当地修复着三个月前被恐怖袭击破坏的地面。
  面前的巨型荧幕上,正播放着她兄长在欧洲接受财经采访的实况画面。
  她静静看了一会,一瘸一拐地跳上回家的电车。
  她的家是一整座山,房子建在山顶,私人庄园没有任何公共交通能够抵达。她花了一小时,沿着蜿蜒的山路徒步爬上去。
  在兄长书房里那本厚重的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名录里,她翻到了异能特务科一位高层的私人号码,熟练地假扮作秘书,颇费周折,换来一纸进入最低保密级资料馆的临时许可。
  普通人与异能力者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壁垒。但财富最大的便利,从来不是金钱本身,而是可以随时取用盘根错节的人脉资源。
  资料馆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味道,灯光惨白。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关于“人间失格”的记录,希望能从那些冰冷的卷宗里,找到一丝关于太宰治的蛛丝马迹。
  那些文字冷静而客观地描述着他异能力的恐怖。她看着那些案例,那些他曾经处理过的、被一笔带过的危险任务,心脏一寸寸收紧。
  “他在和什么事物战斗?”
  “为什么身上总是带着伤?”
  “为什么自杀?”
  仔细深究的话,这些并不是她唯一无知的、关于太宰治的事情。在过去看似热烈的追求里,她更多取悦了自己,从未试图去了解对方。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不知道他真正的朋友是谁,不知道他会在怎样的角落消磨漫长的白日。她甚至连他赖以生存的异能力,都是此刻才从故纸堆里窥见一二。
  这个人就好像天上的孤月,她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他光辉皎洁的一面,而那晦暗不明的背面,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陨石坑与风暴,她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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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江愿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资料馆里出来。
  横滨的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得她有些清醒。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港口。远处的码头静谧无声,数艘巨型货轮如沉睡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中。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一艘停泊在码头最远端的白色游艇,甲板上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那光亮很奇特,不像是常规的照明灯,更像是什么东西瞬间反射了月光,一闪而过,却精准地捕捉了她的视线。
  鬼使神差地,她向着那艘游艇走去。绕过堆积如山的集装箱,那艘游艇全貌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它通体洁白,线条流畅优美,与周围粗犷的货轮格格不入。船舷处,烫金字体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Persephone”(玻尔塞福涅),神话中那位被冥王强行掳走,从此穿梭于人间与冥府的春天女神。
  这是她的游艇。
  江愿的心剧烈跳动着,她看到通往甲板的舷梯并没有收起,而甲板上,刚刚闪过亮光的地方,站着一道瘦削的黑色背影。
  他看起来很累,散发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消融在深沉的夜色里。
  江愿没注意这么多,她提着裙摆走上摇晃的甲板,鞋跟敲击木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终于,她停在他身后,积攒十天的恐慌、愤怒与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冲上了喉咙。
  “你,你去哪里了!”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回消息?”
  太宰治缓缓回头。月光勾勒出他苍白的轮廓,码头昏黄的灯火则在他另一侧脸上投下斑驳的暖光。
  江愿这才看清他的表情,闻到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以及,混杂在其中的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所有汹涌的情绪在一瞬间被冻结,质问哽咽在喉。
  在一片漫长的寂静中,她与太宰治对视。
  冷暖光影下,那双总是温柔弯起的眼睛,静如深潭,又仿佛透着难以言喻的厌倦与寡淡,或许是因为瞳孔颜色更深,面积更大,且幽幽地滞留着一片奇异的光。
  “不太对劲。”
  太宰治仅仅只是没有笑而已,但江愿几乎瞬间就察觉出,她此刻出现得不合时宜。生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尖锐地提醒着此地不宜久留,但双脚却被同样强烈的情感驱使,钉死在原地。
  许久,太宰治终于开口,声音极轻: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 先前的气势在瞬间瓦解,她翕动嘴唇,只剩下最本能的一句,“我就想知道,你是安全的。”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说,“谢谢你。”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 江愿莫名很难过,望着他不辨悲喜的面容,艰难地继续道,“是我想要谢谢你,电气白兰,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太宰先生,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待我,你是那样好的人……”
  所有复杂的感激和担忧都汇成了一句极轻的祈求:“……我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
  “哦,那个啊。”
  他似乎花了半秒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随即微微歪了歪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不必在意。因为正好在那里,也很无聊,一个小忙罢了。”
  “……”
  “找了我很久,是为了说这个事吗?” 太宰治问。
  见她不答,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生日惊喜我也看到了。太用心了,我很喜欢。”
  所有的回答都礼貌周全,但这氛围实在太微妙了。
  江愿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身体跟随本能,防御性地后退了一小步,声音也弱了下去,她生出退意:“那就好,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
  “你现在的表情,好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太宰忽然说。他偏着头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语气在她准备转身时,奇迹般地变得柔和,“是我说得太过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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