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至于作为主角的拍卖品,大多是学生们以异能为媒介完成的独立作品,胜在意头新颖,价值却不高。
  司仪呈上最后一件拍卖品——一对耳坠,其上镶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色泽浓郁饱满,泛着细微的紫调,仿佛阳光下刚凝成的一滴血。
  这质地,美妙得完全不似廉价的合成宝石,惹起人群交头接耳地低声赞叹。
  前外务大臣的遗孀和异能安保集团的女董事跃跃欲试,她们不仅喜欢这件宝石,也喜欢制作宝石的异国小白脸。
  作者是一位俄罗斯留学生,正在台上阐述他的设计理念,探讨宗教学与人类灵魂救赎的关联。年轻英俊的青年身着一袭略显宽大的黑色西装,身形削瘦,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多年未曾曝露在阳光下。一头垂坠的深色发丝衬得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更加冷冽,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湖。
  江愿莫名觉得,这个人的气质,和太宰治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但是,这名青年分明是东斯拉夫的样貌,他有着比亚洲人更冷白的皮肤和锐利的轮廓,太宰治就……应该是本地的。
  江愿的思绪回笼时,这项拍品的价格已焦灼地炒至6700万日元。低声议论此起彼伏,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价格并非购买这颗人造宝石,而是在竞拍这位身无所依的青年。
  江愿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青年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羞辱或抗拒的表情。可下一秒,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眼神朝她轻轻偏来,紫红色的瞳仁静静地看住她,极其突然地,竟染上一丝求救意味。
  “他显然不想被那位体重两百斤的夫人带回家。”江愿瞥着青年脆弱的锁骨线条,想起了自己至今音讯全无的男朋友。
  她举起了牌。
  最终,这件人造宝石拍卖出8000万的价格。
  拍卖落槌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响,灯光随即柔和下来,司仪用得体而礼貌的语气宣布:“感谢各位今晚的慷慨与支持,本次拍卖共筹得善款四亿九千万,所得将全部用于横滨特殊人才教育资助计划。”
  掌声响起,音乐声再次流淌进厅堂。餐点被重新端上,香槟与甜点轮换上桌,灯光调低,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一种温柔而松弛的气氛。
  后台与侧厅里,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处理拍品交接与竞得者信息登记。雾岛家的秘书尚未归位,记录表上“竞得者”一栏仍空着,那位俄罗斯留学生却已悄然穿过人群,手中握着那枚作为拍品编号017的宝石。
  这不合规矩,但他已经像一道无声的幽影,停在江愿面前。
  “雾岛小姐,”年轻的俄罗斯男人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却像他的眼神一样,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凉意,“感谢您的慷慨,我可以为您戴上吗?”
  江愿微微一愣,正想拒绝,高大的身影却已然俯下,轻易逾越了社交距离。
  青年冰凉的指腹来到耳边,贴着她的耳垂一寸寸滑过,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颈边徘徊不去。那感觉就像野兽正在辨认猎物的脉搏,江愿汗毛瞬间炸立,止不住地瑟缩后退,又被捏着后颈极轻地按住。
  等反应过来时,原本佩戴的珍珠耳饰被悄然取下,安静地躺在托盘中。鸽血红的耳坠在他指间轻轻一晃,落入她耳垂的瞬间,细微的重量仿佛钉上了某种沉默而隐秘的象征。
  江愿抬起眼,困惑地看向这位唐突的外国人。
  但他神色懵懂又纯善,甚至还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激,让人信服或许这只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误会,难以苛责于他。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可能误会了她的好意,她绝无轻薄他的意思,于是脱口而出:“我不会带你回家的。”
  “……”
  俄罗斯人的嘴角仿佛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他神情分明未变,并极为自然地继续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前在横滨大学,主修宗教学与音乐。”
  江愿微微点头,联想到他演讲时偶尔略显生涩的措辞,用俄语体贴地回应:“我会一些俄语。如果你对日语还不太熟,我们也可以用俄语交流。”
  “Спасибо, барышня(谢谢你,小姐)。”费奥多尔顿了顿,愉悦的眼神在她脸上掠过,换上流利的俄语,“也许突然这样说有些冒昧,但您对喀秋莎展现出的善意深深触动了我。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亲自见您一面。”
  “你……” 江愿睁大了眼。
  “小姐不必惊慌,我无意告密。”他平静地解释,“您之前在网络上咨询,关于长期圈养的鲸鲨是否适合放归自然,是我为您提供的解答和相关数据。后来,我就看到了那条新闻。”
  “你是……D君吗?”
  费奥多尔似笑非笑地点头。
  将面前这位气质阴郁的青年,和熟悉的网络ID关联后,亲切感油然而生。
  江愿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追问对方是如何认出她的,并滔滔不绝地汇报起后续:“感谢你的建议,我都照做了。放生地的水温、盐度、海流、pH值提前调查过,而且现在是非□□期,不会打扰到本地生态。还有,我去海里跟了她一会儿,她对活饵有反应,是可以自主觅食的。”
  “你做的很好,小姐。”
  江愿联想到这人和喀秋莎都是俄罗斯产地的,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她可能找不到原来的族群了……但她仍然可以生活得很好。其实,她今年才35岁,对鲸鲨来说还算年轻。她还可以游得很远,看到很多地方,也许……”
  “您不开心吗?”
  费奥多尔突然打断她。
  江愿的话语戛然而止,热情被骤然浇灭。她迎上费奥多尔探究的视线,下意识摇头:“没有。”
  对方却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继续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和您的男朋友有关。”
  她不愿与初次见面的人探讨私人话题,语气生硬地再次否认:“……没有。”
  “实不相瞒,在下的异能力,是可以看穿当前人们最苦恼的事情。”费奥多尔沉吟片刻,用一种难掩怜悯的语调继续说道,“那恐怕是位性格相当恶劣的男士,与他尽早分开是明智之举呢。”
  “男士?”江愿微微一怔,嗓音里滑过这个带有性别含义的俄语词根,语调困惑,“怎么会?”
  费奥多尔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罕见地空白了半秒。
  江愿笑起来:“看来你的异能只能看个大概,至少看不到性别,费奥多尔君。”
  费奥多尔很快意识到这是对方在刻意回避,立即扬起歉意的微笑,微微颔首:“我真是失礼了,无论如何,该祝您得偿所愿才是。”
  他非常绅士不再深入这个话题,江愿也投桃报李地捧场:“谢谢。这个异能力已经很厉害了,你方便告诉我,苦恼是什么样的吗?”
  “嗯……事实上,苦恼的形状,常常如出一辙。无论男女,人的痛苦多半是由爱与罪交织而生。” 费奥多尔阐述着东正教的思想。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短暂地停留在她耳畔那颗折射出冷光的血红宝石上,嘴唇微不可察地翘起,他说,“红色——”
  “人的痛苦是红色的。您可以认为,Correspondances des voyelles中提出的元音通感映射是正确的。红色往往与疼痛与欲望相连。当人承受痛苦时,脸颊会泛红,伤口会流血;甚至羞耻、愤怒、嫉妒,乃至渴望,本质上也都是红色情感的变体……”
  江愿正听得入神,一位夫人走近,与费奥多尔轻声攀谈。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女士递来的香槟,三言两语便逗得对方笑意盈盈。不多时,两人在她面前约定,稍后去那位夫人位于中区的高层公寓看猫翻跟头。
  “?”
  费奥多尔转过来,像是才想起她的存在。微微一笑,用俄语与她道别:“你是个温柔的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转身离去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回眸——
  以一种凝视着无机物般、不动声色的愉悦目光,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第11章 攀登钟楼的少女
  那次宴会后的很多天,江愿开始陷入无止境的噩梦。
  梦冗长、混沌,所有画面被反复撕裂又粗暴拼接。
  她梦见一个人被无望的海水吞没,浮冰像白色的墓碑环伺。有时,是一个蜷缩在暗影中的脊背,比哭泣和嘶吼更绝望,或是,从港口黑手党那栋漆黑如剑、刺破天际的高塔之上,一个身影纵身跃下。
  红色的围巾在空中翻飞,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血痕。最终,那人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无声地坠入无边的黑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在他坠落的瞬间,感受到噬心蚀骨的痛楚瞬间撕裂了她的意识,无数蛆虫密密麻麻地碾碎血肉,爬上她的心脏。她感到自己在窒息,呼吸绝望地拉扯着喉咙,耳边满是尖锐的寂静。
  那一刻她终于迟钝地、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在痛苦中挣扎、无法挽救的人,是她所深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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