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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他看到一副恬静悲悯的面容。
  这张脸干净如初,一如千万个梦中那样,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粗粝的麻衣,一如他心中,历经多年的干涩。
  许是他目光太明显,正出着神的沈玦察觉到,看过来,朝他温良一笑,似宽慰又似安抚。
  殷木槿收回视线。
  他看到膝前的火盆中火星微弱,余烬越积越多,便去拿纸钱,却碰到了比他的手还要凉的手背。
  原是沈玦蹲下,折了个标准的金元宝递给他。
  “应该能烧吧?”沈玦问。
  殷木槿点头,接过来。
  他捏着金元宝,只一眼便能顺着上面的折痕看出怎么折的——是很常见的折法。
  沈玦是不会主动去学这东西的,应当是还记得十多年之前的事。
  他抬眼,发现沈玦正专注地看他,便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
  只是,最近他总是想起往事,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紧接着恍然一惊,他与沈玦的关系,似乎越发不可控。
  他皱了皱眉,理智告诉他,最佳的选择是将不确定的因素碾了弃掉。
  他看向沈玦,看到对方眼底的悲悯,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义父,亦或者只是趁势而为。
  沈玦见状,疑惑又等待的凑到他面前。
  他抿了抿唇,嗓音干涩:“想知道你杀我那夜,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第39章 不该拿我的心软当本钱
  沈玦眼中的悲悯消失了,变得抗拒。
  殷木槿猜测沈玦想同他摒弃前尘,重新开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重修久好。
  但那一夜,始终是根拔不出的刺。
  沈玦不想听。
  但他非要讲,不为博同情,只想让沈玦再理智地审视他们二人的往后。
  “和今晚一样,那夜的雨很大,更冷,”他说,只一句话,又将他送入数年前的绝境,他被剑刺入胸膛,想质问沈玦,可实在撑不住身体,只能摔进泥里,“我倒在地上看你,恍然惊觉,我好像从没有看清过你。”
  冰凉的雨水砸到脸上很疼,但再疼也疼不过心口结实存在的血洞。
  当时沈玦就笔直地站着,垂眸看他,眼中没有悲悯,没有能被他捕捉到的感情,冷得像是一块冰。
  他也很冷,更冷,所以不敢像往常一样,往沈玦身边靠。
  他也实在没有力气了,连眼皮都变得沉重无比,不容拒绝地闭合,拉着他远离吵闹的战场,陷入挣扎不得的黑暗。
  他沉重的意识是被一阵阵兴奋的嚎叫吵到归位的,被灭了满门的府中,闯进一群山匪。
  他意识模糊,不清楚自己昏迷多久,时间或许还停留在沈玦杀他的那一夜,又或许已经过去了无数个夜。
  他无从求证。
  雨依然在下,他的四肢也已麻木,竭尽所有力气才将眼皮撑开一点,看到漫天的火光。
  那群山匪实在嚣张,毫无遮掩地闯进来,叫嚣着劫掠上官家所有值钱的物件,兴奋的脚步踏着尸体。
  纵使他的听力已经被雨和血模糊殆尽,还是听见了清晰的断骨声。
  聒噪的叫嚣声,吵闹的雨声,还有咔嚓不绝的断骨声,以及冲天的刺眼火光,似乎与炼狱无异。
  “能想象吗?”
  殷木槿跪在灵堂,留身体在炼狱里恐慌,声音已经剥离出来。
  其实他想讲的悲惨些,沉重些,好让沈玦永远甩不掉这个人命担子,最好压得他忏悔、痛苦,得不到解脱。
  但是没有。
  怪他这些年看惯生死,所以自然而然,把自己也扔进无足轻重的人堆里,寥寥几句就将阎王殿前的那一脚掠过。
  可周身太安静了,安静到即使他不愿,还是能感觉到渐渐紧绷起来的空气,听到抑制不住颤抖着的呼吸声。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五官在被沈玦攫取。
  “……后来呢?”沈玦的声音很轻,像是被恐惧笼罩着,也像是怕惊动什么,“你是,怎么遇见他们的?”
  殷木槿又往火盆中添纸钱,好让火持续不停地燃烧。
  他看向沈玦心疼又惶恐的眼睛,迫切地想把沈玦拉进那日的炼狱里。
  于是他说:“你猜一猜吧。”
  沈玦的呼吸停住。
  他手里还抓住纸钱,似乎还想折,但被殷木槿的话砸得四神无主,手心攥紧,攥皱了。
  殷木槿不满,掰开沈玦的手,将纸张抽出来。
  沈玦只好看他,张了张口,“你是被山匪发现了吗?他们有救你——”
  话只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沈玦彷徨的眼睛开始躲闪,似乎是突然意识到,那帮人既然是山匪,那被他们发现,又怎么会获救。
  可不被发现,却只剩死路一条。
  殷木槿追着沈玦的一举一动细细打量,心中冷笑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离谱的选择,是他濒死之际能抓住的,唯一的活下去的机会。
  因为倒下的位置有些偏,他躲过了山匪的践踏,可身上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维持现状,等血流尽了,便无声无息地死去;二是尝试让山匪发现他,无论结果如何,或许能有搏一条活路的机会。
  可那时他的四肢冰冷麻木,嗓子也像是被泥糊住了,动弹不了也发不出声音,他该怎么让那群山匪发现他呢?
  殷木槿回忆着那时的场景,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再回看过去,他还是有点想不通,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活下去呢?
  早早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毕竟他的人生连同他自己都无足轻重,所谓活着,也只是仰仗着、追随着沈玦的脚步。
  沈玦都不要他了,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或许是执念吧。
  少年时的他,望着漫天的火光,死咬着最后一口气,硬是撑了半刻钟。
  上官府中的财物被搬得差不多了,山匪的兴奋劲也在慢慢回落,他抓住仅有的一次机会,把一直紧紧握在手心的木葫芦往一个年轻山匪的脚边扔去。
  还好疼痛没过多影响准头。
  木葫芦撞到那人的小腿,成功把山匪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
  “哦哟,竟然还有个会喘气的!”年轻山匪兴奋地叫了声。
  他的异常引起了山匪头子的注意,一位留着满脸胡子,抗着大刀的中年男人看向他。
  他其实心中有些盘算,可以说自己是这府中的下人,知道哪里还藏着巨额钱财,他们若是想得到,就得先想办法把自己的命给留住。
  至于以后……
  总有办法的。
  年少的他如此想着,想得很远,他想等伤势好些,逃出去,逃到京城,一定要抓住沈玦问一问,他们之间的情谊真的比不上那些钱财权势吗?
  想沈玦会如何回他,承认还是否认,他又该怎么做?
  想着想着伤口开始剧痛,他的呼吸好像被切割成了无数截,他只能一截一截地喘气。
  他听到“嗬、嗬……”的声音,那是喉管里的血被他吸的气鼓起泡泡,越来越响,密密麻麻,像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次序炸开。
  几个山匪围过来。
  他想按计划和山匪谈条件,可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在什么地方了,嗓子也是,他焦急地一次次尝试,可即使拼尽全力,他能发出的,也只是一些毫无意义地濒死喘息。
  那些山匪不耐烦了。
  沈玦听到这里突然发疯,冰凉的手掌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殷木槿停了故事,顺着沈玦的手臂看上去,天际闪过惊雷,刺眼的雷光将整个灵堂照得恍如白昼,他看到沈玦散尽血色的,比纸扎人还要惨白的脸。
  心中划过诡异的痛快,于是他问:“我那样的结局,你满意吗?”
  沈玦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齿印处溢出赤红的血迹,却不说话。
  殷木槿歪了歪头,拇指擦过沈玦的唇瓣,指腹沾了血,他就垂眸,盯着指腹认真端详。
  “你要我心悦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可你能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心悦你吗?”
  沈玦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嘴唇颤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殷木槿就替他说:“我自认对你仁至义尽,沈玦,你不该拿我的心软当本钱。”
  “我说过的,已经不要这个了……”沈玦脸埋在掌心,声音哽咽着,已经是祈求。
  殷木槿没有再说,只静静地等。
  过了不知多久,身边静得蹊跷,膝盖也开始麻木发胀。
  沈玦终于有了动静,他笨拙地把手垂回膝头,声音勉强平静。
  他说:“好,我知道了。”
  又问:“能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没再发生什么,”殷木槿说,“昏迷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锦仁在床边守着我。”
  沈玦脱力般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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