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年后,阿依木诞下一名男婴,取名鹤廷,‘鹤’寓意自由,‘廷’代表尊贵显赫,乃是御西帝亲笔赐名。
在公冶鹤廷三岁那年,阿依木曾带着公冶鹤廷到京城同御西帝见过一面,那孩子与阿依木一样生得一双孔雀绿色的眸子,如同宝石一般耀眼,容貌也同阿依木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的漂亮,眼窝深邃,有着摩挲族人独有的异域风情,就连头发也遗传了摩挲族人特有的浅茶色。
自那次二人分别后,阿依木再没有给御西帝去信,两人就此断了联系,阿依木与御西帝相识前便开始周游列国,云游四海,没有固定的居所,御西帝找不到她,只得去摩挲族世代生活的兮山谷碰碰运气,可族人说她已经有好几年未曾回过家了。
后来御西帝也尝试着找过阿依木很多次,可回回都是失望而归,日子一久,他便渐渐地放弃了寻找那对母子,直到自己的子嗣一个个死去,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时,才重新生出寻找那对母子的念头。
当年御西帝下扬州时乃是微服出宫,随行的只有当时的太监总管汪庙,而那汪庙现今已年过花甲,早在几年前便告老还乡回金陵了。
为了保护那对母子,避免他们陷入皇权争斗,所以皇宫中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于他们的画像,要想找到那对母子,还需先将汪庙找到,请汪庙口述那对母子的容貌,再让画师绘出来。
信中还提到,公冶鹤廷的腰腹处有一枚月牙形状的红色胎记,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且不论时隔多年,那对母子的容貌发生了多少改变,便是没有改变,仅凭画像寻人,已是难如大海捞针。
阿依木母子若是自始自终都在一处还好,怎么说十八年前阿依木都已是成人,容貌的改变至多是胖些或瘦些,亦或是脸上多几道皱纹的区别。
可那对母子若是因为什么而分开了呢?
小孩子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待长至成人时定已天翻地覆,要想以幼时的画像去寻已经成人的公冶鹤廷,那可真是太难太难了。
而那甚至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再坏一些,那对母子早已不在人世了都有可能,否则御西帝那般神通广大,怎可能会找不到他们?
闻堰叹了口气,将手中反复翻看过无数遍的密信收起,不敢再往下想。
公冶家的皇子都死光了,但姓公冶的王爷多的是,御西帝有八个兄弟,死了四个,还剩四个,如今虽安分守己地待在各自的封地,可一旦有人生出异心,刚刚安定的京城必然再度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自十年前削番之后,那些王爷们手中便没什么实权了,这也是公孙晋篡位之后没有动他们的原因,亦是公孙晋这半年来能稳坐皇位的原因。
但再没有实权,他们也姓公冶,国不可一日无君,闻堰虽被封为摄政王,也不过暂为代管朝政,日子一久,朝臣们定要进言推举新帝。
到时候让谁做皇帝呢?
除了公冶鹤廷外,谁做皇帝都有违御西帝的遗志。
闻堰并非愚忠之人,只是现今活着的那四位王爷,一个性情暴戾,无悲悯之心;一个懒惰散漫,无进取之心;一个过于软弱,遇事犹豫不决;一个耽于美色,整日花天酒地。
不论哪一个都不是闻堰甘愿效忠之人,他只得寄希望于未曾谋面的太子公冶鹤廷。
若公冶鹤廷也不适合做皇帝……他便亲自来调教。
牙青离开的次日,闻堰便去信汪庙故土金陵,在信中书明来龙去脉,请汪庙速速回京一趟。
闻堰的母亲也是金陵人,金陵自然算得上是闻堰的半个家乡。
从前闻堰的父亲还没疯的时候,闻堰的母亲每年都会带着闻堰回金陵娘家住上小半年,因此闻堰幼时有近一半时间是在金陵度过的,与祖父祖母感情很深,后来父亲得了失心疯,母亲放心不下将父亲一个人丢在京城,便很少带着闻堰回去了。
闻堰入仕后经年忙于公务,更加没有时间,说起来闻堰已有好几年没有回过金陵了,若非眼下大胤国情不稳,需要他决策的事情太多,此次定然要亲自去金陵将汪庙请回来,顺便带着母亲去看看年迈的祖父祖母。
此事只得暂时搁置。
半个月后。
闻堰突然收到牙青命人从天阙送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中写道:鸣起于成婚第二日突发恶疾暴毙,姜家不知何故将家产尽数变卖,于当月月底离开天阙皇城,不知所踪。
彼时闻堰正在御书房与几位朝中老臣议政。
信中内容不过寥寥数行,他一眼便看完了,分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忽然有些读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倒流,手脚发冷,眼看着天气回暖,马上便要入春了,他却像是瞬间被推回了凛冬最冷的时刻,冷得连牙关都开始止不住地打颤,‘咯咯’作响。
几位老臣见闻堰拆信的动作虽略有些急,神色却如平日一般泰然自若,也不知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他看过之后几乎瞬间便面无人色,攥着信的手抖如筛糠,竟像是连一张薄薄的信纸都拿不住了。
“丞相大人……”
几位老臣正要出言关心,询问原由,便见闻堰扶着案桌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步下台阶之时,身子颤了颤,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朝地上直直地载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丞相大人!!!”
“传太医!!!快传太医!!!”
好在御书房的地上铺了厚重的羊绒毯子,闻堰并未因此受外伤,可自打他此次回京,也不知在外头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瘦得厉害,从前合身的官服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只能尽量将腰带束得紧些,此刻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模样,竟像是没命了一般。
刚过完五十大寿的吏部尚书蒋文衿颤颤巍巍地蹲下身,伸出食指去探闻堰的鼻息,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后,方才松了口气,悬在喉头的心放回肚子里,朝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抬手去擦额上的冷汗。
这个节骨眼上,闻堰要是死了,大胤便没了主心骨,可真就要乱了套了。
然而人虽还活着,离死也却就差一步之遥了,闻堰昏迷了整整三日,三日以来各种价值连城的奇珍名草药不要钱一般用下去,方才吊着一口气,保住了性命。
三日后,闻堰从榻上转醒,去御书房将堆积的政务用半日处理完,随后昭中书令李鸿秉进宫,交代了一系列朝中事宜后,命他代为暂管朝政。
当夜,闻堰不顾众人阻拦,拖着病躯乘船前往天阙。
他不信鸣起死了。
鸣起身强体壮,一顿能吃六碗饭,向来健康得很,说是健硕如牛亦不为过,怎么可能会突然暴毙?
他不相信。
从京城的码头走水路去天阙只需十日。
十日后,闻堰在天阙同牙青汇合。
鸣起被葬在皇城外一片的荒林中,墓碑上刻着‘姜家姑爷鸣起之墓’八字。
闻堰下了马车,行至坟前,盯着墓碑上的字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掘坟。”
牙青一惊,看向闻堰道:“大人……”
闻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日的不眠不休令他眼中布满血丝,天阙地处北方,冬天还未过完,寒风吹得他衣角翻飞,猎猎作响,两边伶仃的肩胛骨将身上单薄的白衣顶得突起来,整个人瘦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下,开口时声线却哑而坚定:“掘坟。”
他看起来似乎很镇定,实际上方才下马车的时候,连披风都忘了穿。
事不过三,牙青不再开口劝阻,挥了挥手,四名身着玄色锦衣的暗卫便拿着铁锹走了过来,那角朱红色的棺木露出来的时候,闻堰的身子晃了晃,牙青一把将他扶住,闻堰站稳之后,便将手抽回来了:“本相无事……”
闻堰的眼睛死死盯着逐渐暴露在空气中的棺椁,牙青不敢想,要是躺在里面的人真的是鸣起,闻堰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便直接去了,当初那老大夫说过的,闻堰如今的身子虚弱,最忌讳大喜大悲。
那棺椁用的并未是什么好木材,自重很轻,纵使里头躺着一个成年男性,四名暗卫合力轻轻松松便就抬了上来,闻堰下令开棺之后,在原地顿了良久,方才一步、一步,极缓、极缓地,朝那棺材走过去。
一股难言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鸣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一袭粗布黑衣,裸露在外的手脚和脖颈处皆有不同程度的腐败,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却完好无损,除了眼尾和嘴角带着些淡淡的淤青外,合着双目的模样就像睡着了一般。
闻堰来之前想过很多次,要是鸣起真的死了怎么办?人死如灯火,有些人和事错过了,便不会再回来了,这世上再不会出现另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为了自己可以豁出性命去的鸣起了。
鸣起那么傻,可他喜欢他的傻,喜欢他偷看自己时被抓包后俊脸羞红的模样,喜欢他痴痴望着自己时眼中无法掩饰的爱和欲,喜欢他凑过来想亲自己又怕自己生气而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脸色的模样,喜欢他为自己哭,为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