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待牙青请了大夫回来的时候,屋内的人已经彻底没了动静,未经闻堰的允许,牙青是不得私自进入他房间的,可眼下情况紧急,牙青也顾不得许多了,在门外唤了闻堰许久都未得到回应后,便自作主张从外头将由内拴上的门一脚踹开了。
今日本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金乌普照,入夜后却又骤然冷下,此刻外头大雪纷飞,闻堰屋内的窗却大敞着,牙青一进门便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皱着眉过去关上了窗。
窗外明月高悬,闻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躺在床上,双手拢在胸前,好似紧紧握着什么东西,脸上竟挂着未干的泪痕。
牙青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惊讶。
他不似靳武那般同闻堰自小一起长大,却也跟了闻堰整整十年,在他眼中闻堰向来是个坚韧、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人,他从未想过像主子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看清闻堰的手中露出的那抹绯红流苏,牙青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自从闻堰离开鸣起之后,他便时常将那块双鹤和田玉腰坠拿出来摩挲把玩,对着那块在牙青看来平平无奇的玉腰坠出神。
牙青多少能猜到这玉腰坠同鸣起有关,自从那日鸣起被市井流氓打得头破血流,闻堰下令对那几个市井流氓动私刑时,牙青便意识到,那三个多月的相处已让鸣起在闻堰心中占据了不轻的份量,可他却也没有想到,闻堰会因为鸣起同旁人成亲而伤心成这样。
身为大胤第一美人之子,闻堰的容貌和才华同样出众,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因此自十五岁起,想要嫁给他的女子便从城内排到城外都排不尽,爱慕闻堰的高门贵女无数,环肥燕瘦千方百计地往闻堰面前闯,却未曾得到一个他多余的眼神,闻堰的眼中好似只有家国百姓和公务。
牙青曾觉得他的主子清心寡欲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可原来他只是还未曾遇到那个能令他牵肠挂肚之人。
原来平日里再冷静自持之人,一旦动了情,同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伤心难过的模样,甚至比寻常人还要狼狈一些……
闻堰握着玉腰坠的双手攥得很紧,牙青费了些力气才掰开他的手,将那玉腰坠完好无损地取出来,随后小心地放入了闻堰的枕下,以免他昏迷中无意识地将玉坠摔了。
触到闻堰的手时,牙青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那皮肤的热度显然不属于正常人。
大夫给闻堰诊过脉后,拿出笔墨宣纸行至桌边开方子的时候,眉头仍深深拧着,忍不住开口斥责牙青怎么不等人死了再请大夫,这显然是高热不退好几日了,那脉相寸口脉微而且数,乃是肺痈之症,已到了咳血的地步,若再拖下去,便是不咳死也会因高热不退而引起五脏俱衰,到时就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无力回天。
这几日闻堰一直待在房中未曾出过门,多数时候牙青都是隔着门同闻堰说话,送到门口的一日三餐分毫未动,送来时什么样,撤走时仍是什么样。
闻堰不肯进食,牙青纵然心急如热锅之蚁,也不敢不管不顾地端着食物闯进闻堰房中逼他用膳,闻堰并不是严苛的主子,却也不会容许手底下的人以下犯上。
“那该如何是好……”此时的牙青已然后悔莫及,他不该顾虑那么多的,他就该不管不顾地端着食物冲进去,便是闻堰不肯吃,他也能通过近距离接触早一些发现闻堰已经病得如此严重,早些请大夫来为闻堰医治,哪怕事后闻堰大发雷霆将他从身边赶走,他也应当以闻堰的身子为先。
都怪他……
见那面容冷峻的男人眼底露出浓浓担忧之色,须发花白的老大夫的语气便也缓和了些,将开好的方子递给牙青,道:“按照老朽开的这副方子,一日三贴,按时服药,静心修养上半月,便可药到病除……只是这位公子出生时尚未足月,身子本就比寻常人要弱些,此次便是病愈了,也难免落下病根,往后还得精心调养才是。”
牙青:“什么病根?”
老大夫徐徐道来:“日后若是再度受寒,兴许会出现胸闷、气短,吐纳不畅等症状,若发作时不及时救治,极可能会危及性命,因而定要万分注意,切莫再受寒,亦不可大喜大悲、哀思过度,不可疾跑疾跳、劳累过度,否则同样会得引病根发作……正所谓‘心乱则百病生,心静则万病息’,这位公子除高热不退和肺痈之症外,还有郁结于心之相,长久下去,对身子极为不利,应当早日解开心结才是啊……”
老大夫这番话可让牙青犯了愁。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这等浅显的道理便是牙青这等武夫也懂的。
闻堰的心病因鸣起而生,解铃还须系铃人,怕是唯有鸣起才能让他的心病痊愈,可如今鸣起已成了旁人的夫君,再不可能回到闻堰身边了。
牙青不似靳武那般忠于闻堰的同时,还因自小受闻堰影响而怀着几分忧国忧民,闻堰有恩于他,他同样忠于闻堰,但不在意别的任何人,他只想让闻堰开心。
见闻堰因为鸣起病入膏肓、如此痛苦的模样,他甚至想过要不然去姜府把鸣起抢回来算了,闻堰那么想那个人,见到那个人后应当很快便会好起来了。
可牙青又想起鸣起同姜芝芝成婚时那一脸幸福的模样,若是强行将人抢过来,绑在闻堰身边,说不定会引得鸣起心生憎恶,若鸣起因此恨上闻堰,对着闻堰终日没个好脸色,怕是会惹得闻堰更加伤心,到时让闻堰因此病得更重可如何是好……
牙青思来想去,只好作罢,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强行敲开附近一家药铺的门,买了药回来后,向驿站借了厨房,亲自将药煎好端回房间放凉,再小心地喂主子服下,他的动作很快,将这一系列事情全部做完之后,也不过刚到五更,距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
漫漫长夜难熬极了。
牙青担心那药起效太慢,闻堰就此烧成傻子,时不时便忍不住冒着大不韪去探主子的额头,看那热度退了没有。
半个时辰后,许是身子顺坦了些,闻堰的意识没有那么沉了,便开始做起了梦。
那显然不是什么好梦,他的眉心紧拧着,苍白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眼角不断地淌出泪,干裂的唇蠕动着,微弱地哽咽出声。
“鸣起……”
“别追了……别追了……求你……”
“我不值得……”
一辆宽敞而精致的紫檀木马车疾驰在积雪的官道之上,漫天飞雪之中,马车的后方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如同被抛弃的孩童一般绝望地嚎啕大哭着,一边哭一边追着马车拼命地奔跑,男人不断地在雪地里摔倒,又艰难地爬起来,好似没有痛觉也不知疲倦一般,在雪地中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闻堰坐在烧着炭盆的温暖车厢之中,通过马车后壁开启的窗户看到男人倒下又爬起的速度越来越慢,那么冷的天气,男人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青色单衣,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鲜血衬得惨白,等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时候,他开始像条狗一样拖着四肢在雪地里爬行,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样缓、那样慢,却又那样坚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钉在闻堰脸上,透着令人惊骇的决绝,好像为了追上爱人,同爱人在一起,便是痛死、累死、流血致死,抑或是活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都在所不惜。
马车经过一个弯道,眼看着那抹带血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中,闻堰泪眼模糊地望着对方,只见男人爬行的动作突然间顿住了,随后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脱力地倒了下去,他再也没了力气,眼睛却还睁着,望着闻堰所在的方向,空洞而绝望地淌着泪。
“鸣起!!!”闻堰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开口时甚至破了音,“停车!!!停车!!!”
不等车夫将马车停稳,便跳下了马车,连滚带爬地奔向男人倒下的位置。
闻堰跪倒在雪地中,抖着手将男人的身体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对方身上的温度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不听话?!!”
“不是说了不要追了吗?!!”
“我说了我从未爱过你!!你听不懂吗?!!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花言巧语,全都是骗你的!!为什么执迷不悟,为什么死不悔改?!!”
方才还被绝望包围的男人,此刻惨白的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来,好像光是被闻堰抱在怀中,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他的胸膛不住地抽搐着,唇中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来,气息不稳道:
“是骗我的……也没关系呀……”
“只要阿雁……心中……有一点点、在意鸣起……鸣起便、心满意足了……”
闻堰想不起来鸣起是何时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只知道鸣起口中不断淌血的模样叫他害怕极了:“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别说话了……不准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