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气泡是香槟,甜的是白兰地,苦的是好威士忌,小子。它们给你算是浪费了。”亚瑟冷冷截断,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后槽牙。林间的枝桠模糊成两侧飞驰而过的黑影,男人稳稳贴在鞍上,让马匹避过一片泥坑,终于没忍住喉结滚动:“见鬼,我快忘了那是什么味儿。”
山风从背后斜斜吹来,天幕被月光撑起一道淡轮,旧日那些骑夜路的记忆像受潮的火药,在脑子里滋滋冒烟——不是某一个具体场景,是整段燃烧的亡命岁月,被火光包围,湿靴烤得发硬,酒壶在冻红的手掌间游走,咳喘混着荒腔走板的歌谣。他接过传递的瓶子,仰头灌一口,喉咙就像被钝刀刮过。
亚瑟舔了舔牙缝:“你小子……没顺瓶酒回来?”
话一出口,亚瑟就觉得不对。果然,混账玩意随之在脑内一哼:【医嘱戒酒,摩根先生。】
“问问。”亚瑟干笑,“你知道,古斯,好货值不少。”
【甜心亲爱的,你颇有种‘无事小子有事古斯’的风范。】古斯在脑海里啧啧叹息,【你馋了。】
这鬼一样精的小混账。亚瑟眼皮一跳,努力让语调和以往一样:“一杯就行,尝尝味。”
【蓝尼的账上也记着杯啤酒。】
“那是蓝尼。”亚瑟咕哝,“你还没请我喝过。”
【我再喝个几杯,我就信了。】古斯啧啧作声,眼角掠过水晶吊灯下浮动的灯火。
狱区的二度被劫事件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几条街外的硝烟味仍黏在空气里。警员和治安官们已经在追了,可能还会有些闻着味儿赶来的赏金猎人。好在亚瑟老练,游戏技能不讲道理,春季山区又是多雨,待几朵乌云路过,所有的踪迹都将湮灭无踪。
古斯又抿了口高脚杯里的红色液体。这玩意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基因修饰和优秀学历无法让他品出人们口中所说、纸上所记的什么“橡木桶发酵”,“花香层次”抑或“干果回甘”,只有泛着辛辣的气泡打着旋,从舌根一路滚到胃。
非要说的话,所有的这些都像消毒剂,但十分嘴硬的摩根先生正隔着山路咽口水。
【你尝过的,古董酒。雪山上那会儿,我们打熊。】古斯撑着脑袋,努力集中精神:【在这之后——】
“那不一样,小子。”另一头一声低笑,犹如火上飘来的一撮灰。视野左下角小地图的图标速度稍缓,意识界面中男人也跟感应到似的略微抬头:“那时我只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眼睛瞎得连路标都分不清。”
“我是说,自打我们……”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自打我们搭档之后,你连杯啤酒都没请过我。”
古斯一怔,只觉心脏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酒精对亚瑟的肺有隐患。这是该拒绝的事,该警告的事。可这句话落进脑子里,又像是风吹进帐篷,掀开了一点角。他不确定亚瑟是真想喝,还是……就想说点什么。
【“你就只想要酒?”】
两声,一声随意识传去山路,另一声却真切地落在镇长私宅的木地板上。身旁不远的侍者手一抖,银壶斟出的酒泼在桌边,几滴溅上了旁边姑娘的手套。她皱眉,还没来得及责怪,下一刻,镇长却带着那只晃眼的大蝴蝶结晃过来:
“不、不然呢?不喝酒还能干嘛?”
他穿过桌与桌之间的缝隙,带着浓重的香水、汗味、酒精和怨气,眼神发着飘,舌头打着弯:“又出事了,又死人了!一天之内!那帮该下地狱的杂种、野狗、畜生,全都该吊在镇口晒三天!那监狱就像个笑话。普莱尔先生,你给我评评理——”
“——冷静,先生。”古斯一口截断,“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想想如何挽回各方面的损失。反正那戴猪头的达奇,赏金可是一万。”
“去他*的一万!”镇长愤慨地拍桌,“你让我上哪再去招揽游客?谁愿意带着一家来这儿看炸狱?”
古斯敷衍一笑:“赏金猎人的钱也是钱,不是吗?他们可比游客痛快。”
镇长迟缓地眨着眼,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这真心还是寻笑。古斯再招手:“但您说的对!酒!再来点酒!”
侍者赶紧行动,古斯借着这个空当侧身凝神,意识投影再度开启。没有响动,没有提示,只是一瞬,厅堂中央的地板浮出一道半透明的界面,旧羊皮纸色的地图也悄然跃上视野。
人群依旧喧闹,吊灯的光落在或焦虑或无所谓的宾客们身上,而屏幕里,黑朗姆载着亚瑟,正穿过一段不甚起眼的小径。
“偷酒被逮住了吗?小子。”亚瑟视线偏了一瞬,仿佛察觉了那块漂浮的界面。“再炸几回,整个镇子都得吓得搬迁。”
【镇长喝多了。】古斯认认真真地回,【你想吃点什么?配酒的。】
亚瑟沉默两秒,眼神重新落回路上:“什么酒?”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像是顺嘴一问,姿势却莫名地绷了起来。古斯嘿嘿一笑:【我给你兑一杯,只有一杯。】
亚瑟啧了声,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你是想给我灌杯糖水?”
【含酒精饮料。】
“也就你们这帮邪门的小崽子才喝得下去。”亚瑟哼笑,“再给我弄块面包。”
古斯冲进后厨,心跳声轰隆隆地充斥双耳。
热腾腾的蒸汽扑脸而至,炉灶还烧着,几口铁锅咕嘟冒泡,溢散着肉香和豆香。地上有菜皮和水迹,脚下打滑,某个抱着面包篮的仆人几乎撞进怀里。
“借一下。”
意识和手同时动作,古斯稳住对方肩膀,转身审视整个空间。他无法理解那些酒,但从东部来这山镇的普林斯顿人,生活不会太差。连着厨房的食品储藏室有蜂蜜,意外地还有柑橘汁。一个还拿着削皮刀的帮厨茫然地赶过来:“呃,先生?”
“镇长要醒酒。”古斯回得干脆,“还有客人点了夜宵。”
帮厨更加茫然,既没搞明白哪个客人需要醒酒,哪个又挑得出这点东西,但好歹让开了。古斯拿面包裹上肉和菜,把杯中配料兑上水,出门正好补上威士忌。
“……哦?热托迪?”一个醉眼朦胧的客人伸出手。
“不好意思,私人订制!”
古斯踢开后门。夜风扑上来,灯光被甩在身后。他没回头,径直奔向镇边那片暗影。
有人在向他而来。
第66章 贴近
夜间的凉风从山里卷来, 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味,沿着山脉与林道徐徐而下。一只负鼠从阴影中探出脑袋,准备往道中泥洼碰碰运气, 忽然,它僵在原地, 竖起耳朵。
是马蹄声,穿透雨后的潮气, 从它的尾巴尖一路炸上耳尖。
迅速地, 负鼠缩身窜回灌木深处。而几乎与这逃窜同时,踏着黑暗而来的骏马长腿一跃,轻盈起跳。
亚瑟的腰胯随腾跃自然地一起一伏, 落地瞬间伸手进包, 抓出那把特地留下的辣薄荷。黑朗姆闻到气味,高兴地慢了下来, 亚瑟顺手拍了拍它脖子,试图平复下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
并不是重返作案现场的刺激。毕竟他们时间和路线规划得极好, 又已经离草莓镇这么近,既能说追击未果返回, 也能说追迷了踪迹, 任谁盘问都能圆得天衣无缝。这是种更微妙的东西。像有人在他心里点了盏灯, 就那么亮着,而他就这样赶了回来。
蠢得可以。
他不该这样。他手上有硝味, 身上再怎么干净也染着汗味、泥味和马味,况且,他也不确定古斯究竟听到多少。亚瑟低头看眼自己身上的马甲和衬衫, 犹豫片刻后解开两粒纽扣, 继而又想起, 自己回的是个该死的宴会,只好再扣回去。
但这样感觉更不对了。亚瑟翻找了下马鞍包,拎出那块蓝缎子领巾。古斯叨咕过这蓝很衬他的眼睛,刚好也适合扮作体面人。不过,林子黑,还要留意路况,不好确认结打得如何,只得先垫进外套里。接着,他单手摘下帽子,犹豫着按印象里的手法,把头发往后捋过,又往额前扒下两丝。
“……该死。”
亚瑟咕哝一句,愈发觉得自己蠢得冒烟。他早不是十六七岁的愣头青,也不是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抢过银行、火车和无数马车,有过失败的感情和已在六尺之下的家庭。达奇需要他卖命,整个帮派指着他照看——
见鬼。现在要照看的何止是帮派。那些伙计们,哪怕是四岁的杰克,都比那混账省心。
亚瑟摆弄着领巾边缘,努力回想古斯的手法,耳边却捕捉到一连串有节奏的蹄音。有人过来了。在这该睡觉的时分。不知是草莓镇警长的走狗,还是鼻子比猎犬还灵的赏金鬣狗。几乎是下意识地,亚瑟摁上左轮,黑朗姆的步子随之更稳。
那蹄铁叩击声更近。是那种既不收马力也不考虑换道的奔法。深夜这般策马,要么十万火急,要么活腻歪了,再或者……
鬼使神差地,亚瑟卸了随时能拔枪的架势,腰背跟着挺直。黑朗姆打了个响鼻,耳朵也转向林道尽头:那骑手过来了。隐隐绰绰地,先是那匹土库曼战马耀武扬威的脑袋,然后是鞍上更熟悉的轮廓,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