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奏文里字字如刀,直指羯族突然毁弃婚约,皆因他暗中作梗,更说他以权谋私,毁了两国修好的根基。
上头那人只淡淡一句“你且自己思过”,接着再无言语,直到此刻。
桓恂垂着眼,上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人在这个时候递上这么一本参折,他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这场风波来得不算是危机四伏,既然在预料之中,他何惧旁人落井下石。
“哦?”御座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声响,让人发颤。
赵云甫目光更沉了些,落在他身上,像要穿透他这层恭顺的表象,看清底下藏着的到底是忠是奸。
“桓卿身为朕的近臣,竟做出这等令朕心寒之事。卿既已认罪,可知该当如何领罚?”
桓恂垂首于地,不见半分慌乱。
早在来时,他已在心中盘算好“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臣愿辞去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二职,以谢陛下隆恩,以赎己身之愆。”
他辞得这样笃定,像是真能豁出去一切。
赵云甫的手指在扶手上叩击着,节奏徐缓,仿佛在考虑他的决定。
于这位天子而言,与羯族人联姻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借道省兵才是真正的目的。
如今目的已达到,联姻与否早已无足轻重。
前几日羯族人送来国书,言称无奈要取消婚约时,赵云甫早已通过密线得知结果。
说何天生异象,白虹贯日,身为天子的赵云甫,明白所有虚妄之说,都是政治武器,利于他就是真,不利于就是假。
他明知天象异说不过是蒙逊用来退婚的借口,但羯族人先失信义,他顺水推舟便是,反正真正想要的已然到手。
大阙等地对他这位皇帝而言不过蛮夷也,若非形势所需,即便是皇室旁支的贵女,平日里也不可能许配给他们。
只是……只是他没料到桓恂会插手此事。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他一心想拉拢的臣子,倾慕的竟是皇室之女。
这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如此一来,他与昔日他的老师严岳之间,不就多了一层姻亲牵绊。
可陈述的说辞,终究是表象。
桓恂之前一直在岭南或者北疆任职,他如何对远在朔阳的华晏如此情根深种?
甚至甘愿冒险到如此地步?
赵云甫久久没有言语。
东观阁内静谧的让人心头渗出可怕之意来,守在皇帝跟前的冯常侍上下瞧了瞧。
连他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都不知该不该说话。
良久,御座上的人才启唇,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
言语充斥着不易忽视的似有若无的惋惜:“桓卿一片痴心,朕亦知晓。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里,似已有意将顺和许给成衍了。”
*
琅羲跟阿悔在武卫营外等了整整一天。
快到宵禁,他们不得不离开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琅羲回眸望去,只见一匹骏马踏尘而来,马上端坐的男子威风凛凛,正是徐采。
二十出头的他生得体格高大,面容与兄长徐景仰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徐景仰素来温文尔雅,自带清风竹影般的温润气度,徐采却截然不同。后者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与骁勇,连说话的声调都带着几分浑沉。
望见琅羲的刹那,徐采眼底那层连日来的黯淡,一瞬间像是焕发生机。
□□的马都未停稳,他就已经翻身跃下,穿着一身甲胄朝琅羲奔去。
还是如儿时那般,他张开长臂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嗓音里裹着压抑了太久的狂喜。
他仍用小时候经常叫的旧称唤她:“阿羲——”
第87章 去徐州
刚从御史台回来的徐采,眉端挟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以及颓然,像是多日未曾好生歇息过,又像是打了败仗,心如死灰一般,面容带着沉积的恹恹之感。
眼窝凹陷,脸颊也瘦了许多。纵使他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见二人举止间熟稔亲昵,阿悔不觉得讶异。
他并非头回见徐采,也深知徐采与琅羲的情分。
早两年间,徐采与兄长徐景仰每年总要去两趟怀远,专为探望琅羲。
他们毕竟是打从襁褓里就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琅羲待徐采素来亲厚,几乎视如亲弟。
因而阿悔这边未曾多想,但琅羲脸上分明掠过一抹怔忡。
她与徐景仰的婚事早已在两家长辈的见证下定下,而今她生辰已过,目前只等着徐景仰这边抽出时间来,再选个良辰吉日完婚。
她与徐采固然相识多年,可小时候大家年纪尚浅,一些礼节或许不用太在意。
现下他们各自长大成人,男女之别终究要顾忌,尚且她又是他未来大嫂,两人之间总该注意些分寸,保持适当距离才是。
她抬手抵在徐采覆着盔甲的胸膛上,手腕微微使力,带着几分不自在将他推开些许,悄然拉开两人的距离。
抬眼望他时,她已换上姐姐的口吻,半是嗔怪半是认真:“你这小子,再敢直呼我名字,小心我真要收拾你。”
徐采自然察觉到她这刻意疏远的意思,眸中划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转瞬却又换上往日那般松快的模样,内里情绪掩盖的相当出色。
他压下一路藏于心中的创痛,眉梢带着痞气之感,全然没了在营中领严厉的眼中国,嘴角含着笑:“阿羲要收拾我也无所谓,你就比我大一个月而已,小时候我不是常常这样喊你。”
“可那是小时候的事,如今你我都已是大人,该叫阿姊的时候话是得叫阿姊。”说罢,她注意到他脸色不大好,放缓了语气,体贴询问:“瞧着文集你面上比之前差了许多,莫不是营中有事?”
徐采眸光一滞,旋即转瞬即逝,速度之快像琅羲这样细腻的人都没发现任何异样。
“从昨日开始我就一直在宫里忙着,累得我腰酸背痛,兴许没睡好。”跟阿悔打了个招呼好,他回她回得轻松,跟真像是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一样。
徐采本不擅作伪,然深耕宫数载,魑魅魍魉见得多了,倒也将这虚与委蛇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眼底下说起违心之语,也能神色如常,声息平稳,好像说的是真话。这虚虚实实的手段,早已成了他安身立命的傍身之技。
在建安这地界,越是倾心露胆,推诚相待,死的只会更快。
他这么说,琅羲不曾怀疑。
须知武卫营乃禁军,专司宫禁戍卫之责。去岁他擢升直阁将军,虽是五品武职,然寒门出身能跻身此列,已属殊遇。宫钥重地,夙夜匪懈,劳形案牍亦是常理。
防止她在问的深入,他抓过话头,言道:“阿羲来怎不提前书信通知声,我好去接你。”
琅羲不再跟他贫嘴,说出自己主要来意。
她道:“我小师妹萋萋,你见过的,她在去陇道买硝石的路上,被人劫持来了建安……”
言语暂落,她朝周围张望一眼,谨慎将徐采拉到一旁,语调压得很低,接上适才没说完的话尾。
“劫她来建安的人,是御马监少监顾相执,文集可认得此人?”
听闻是顾相执干出这样的事,徐采并不意外。御马监本就是天子手下的走狗,这是人人知晓的事,他们只给天子办事,其余人马一概不放在眼里。
但御马监劫持一个出家人能做甚么?
他也没听到底下人说,有道家人进了宫。
琅羲知道他心中有疑问,于是继而将无相偷听到事,一一告诉给了他。
得知顾相执竟敢干出替换公主的事,徐采愕然不已,没料到对方这样诛灭三族的大罪他也敢做。
不过他转念一想,顾相执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那么多人可杀。
他虽一向看不惯御马监行事,这一刻却有些羡慕起顾相执来,身无一物,没有牵绊,就无需顾虑太多,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知道羽涅现在成了冒牌的顺和公主,单凭这一点,他就能轻易替琅羲他们寻到她。
他安抚琅羲道:“我听闻顺和公主住在泓峥馆,那处离武卫营稍微有些远,眼下快到宵禁,这时贸然去寻,难免会引起人注意。”
他与他们商议:“不如明日再去,阿羲你跟阿悔看可行?”
建安好歹是天子脚下,治安理所当然更严些。
琅羲听他说得有理,跟阿悔便答应了下来。
站在营外头说话,总有些怪异。
徐采言道:“瞧我,一时太激动,竟忘了引着你们进去坐。”说着,他侧身引着他们往里走:“阿羲、阿悔快进去罢,我那里有上好的雨后龙井,是太后赐的,我原想寄去怀远,你们既然来了,正好煮来一起尝尝。”
琅羲推拒之辞尚未出口,但眼见徐采兴致高昂,她对他这个弟弟总是心软,话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