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向他吐露出自己先前的猜测:“但我觉得,此人其实另有其他目的。”
桓恂静听着她说话,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顾相执……她的回答,仿佛千斤落石,砸实了他心中盘旋已久的推测。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背后必然有人在暗中操盘,他思索的并没有错。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只幕后黑手,会是御马监的人。
说起顾相执,桓恂其实并不熟稔。二人不过是在宫墙之内有过寥寥数面之缘。
一个二十出头的宦官,能在御马监身居少监之位,成为天子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其手段与城府,定然不容小觑。
羽涅凝声道:“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算算时日已没多少,我不能在这里耗着,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她望他,眼底的光亮如淬火的焰石,字字都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我绝不会留在这里。”
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求生欲,能从眼睛里溢出来。这是他看过太多双濒死的眼睛后,刻进脑海里的认知。
而此刻,她的眼睛里,正明明白白地燃烧着这样的火焰。
不过在他看来,不一定人有这样的表现,山林里的野兽同样也是。
现在她,有点像甚么呢,像……花豹,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那只花豹。
漂亮,但有时也是危险的。
“你说得没错,御马监的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他摩挲着杯沿,一圈又一圈,她悄然留意到,这似乎是他惯有的小动作。
“顾相执……”他顿了顿,语气笃定:“他背后藏着的,毫无疑问,定然是个不小的秘密。”
她追问:“子竞能查到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些给人添麻烦,她又补充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查吧,这样太给你添麻烦。本来我找你,也是想着,让你出个主意,其余的,我来施行即可。”
似乎是在笑她的天真,他声调透着不太容易察觉的揶揄:“建安不是怀远,赵华晏是天子亲选的棋子,她这趟和亲,关乎的是天子的千秋大计。道长可知,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接连反问:“你说要自己施行…道长打算如何施行?是用那遇水即燃的水燃散,还是能暗夜追凶的夜萤粉,或是你耗费许久才调制出的酒精?”
她被问得怔住。
这些被他轻描淡写报出的名目,都是她压箱底的手段。她原本还想着,找他暗地里借点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但听他这么说,她顿时觉得,即便有这些东西在手,也不一定能逃脱追捕她的人。
“如何施行……”她嗫嚅着,不禁陷入迷茫之中:“我也不知道,光是这泓峥馆,我目前都找不到机会出去,要怎么躲避羽林军追捕,我……”
待她话音未落,他忽然倾身向前,月色清辉,在他漆黑的眼睫投下暗沉沉的阴影。
他目光锁住她:“你,相信我么?”
她迎着他的视线,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唯有一种近乎坦荡的邀请,仿佛他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她给出一个确切回答,他就能带她,逃出这看不见生机的锦绣地狱。
凝视着他的双眼,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赌,就有生机,不赌,就只剩下死路。
二者选其一,她要生。
“我……”下定了决心,说出心中答案便没那么难,她嫣然笑道:“我当然相信子竞。”
她接着说:“但我唯一想跟子竞说的是,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倘若事情败露,务必只牵扯到我一人就好,万万不要波及旁人,包括你在内。”
对于这样的回答,桓恂并不意外。
这份不意外,并非源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深知,心性不够坚硬的人,往往最擅长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人。
他对这样的牺牲,不会给出轻蔑的评价。他只是问:“你的命,对你而言不重要么?”
闻言,羽涅垂眸望着案上的茶杯,轻笑着回他:“因为我这人性格懦弱嘛,我看不了其他人因我而失去性命,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欠不起,更受不住。而且,我也没办法看着我在意的人,为我去死。与其落得那样的境地,不如祸及我一人。”
听她这番话,他敛了敛眸。
半晌过后,他才抬眼看向她,声音低沉,戏谑的神情下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我不会让你死。”
许是他此刻神色太过诚挚,眼底的坚定几乎要溢出来,让她一时辨不出这话的真假。
这一刻,她的心跳忽然失了序,旋即不受控制加速振荡起来。
“子……”
她话未说到一半,翠微慌慌张张从门口跑了过来:“公主……有人来了……”
第63章 乳名
生怕被人察觉,羽涅起身,忙看向一旁的桓恂,低声道:“估摸是半夜换值的人到了,子竞你快些先走。”
该问的已然问清,桓恂朝外瞥了一眼,眼见有一人影走进。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嘱咐道:“明日你与萧成衍在永兴寺一约,我会去。其余的事,到时候再细说。”
她会意,点了点头。
殿后那一扇朱红双交四椀菱花后窗被他利落推开,舒爽的夜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离开时,他回眸朝她望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羽涅立在铺着飞鸟携花织金提花的软榻旁,目送他的身影翻出窗去,转瞬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演戏要做全套,桓恂一走后,她紧接着掀开背子躺下,背对着门外。
翠微连忙将层层帷幔拉好。
两人刚做好一切,换值的人已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翠微悄悄望了榻上的人一眼,与前来的宫女交换了班,不能再耽误地离开。
躺在榻上的羽涅,听见门关后,一阵脚步声微动,在榻前稍顿,似是窥探。
她呼吸绵长地装睡,片刻后,身后的宫女替她掖了掖被角,悄声退去。
*
要学的礼仪林林总总,多得数不清。羽涅在卯时初刻被准时唤醒,一番繁复至极的装扮下来,直到用完早膳,她整个人才算真正醒透。
今日迎来了个好天气,挂在天角多日的太阳终于隐去了身影,炎热褪去,变得凉爽起来。
昨日学的走路仪态,经了前半日的反复练习,她总算做得有模有样。
论进度,她分明比其他人慢了不少,宋蔼却难得不吝夸赞,说她悟性极高,胜过从前她教过的所有人。
羽涅听了心中美滋滋。
跟在宋蔼身边的人悄悄告诉她,宋蔼向来不太会说这样的话,为人更是严苛。她能这样说,证明对她很是满意。
自己有几斤几两,羽涅心中还是透亮,宋蔼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一点没有溜须拍马的意思。
她这样说,只是因为,她心中就是这么想。
这样纯粹的夸赞,反倒让她更觉珍贵。
午后萧成衍要来馆中接她,午膳过后,宋蔼将余下的礼仪课业暂且往后推了推,特意让她好生歇着,说这样跟萧成衍同去永兴寺时才能更有精神。
羽涅蜷在软垫里,鼻尖萦绕着梨花的清香气息,半点睡意也无。
她心中暗自思忖,子竞会如何破这个局。
他终究不过一介臣子,又非身居高位。若换作他那位顶头上司桓恂,说不定还有几分希望,毕竟那人敢冲破一切伦理纲常,手里又握着重兵。
在这各方势力相互倾轧、局势焦灼的王朝,连皇帝都得仰仗手握兵权的臣子。
思绪流转间,她看向一旁正剥着葡萄的翠微,开口问道:“这太子少傅兼中书侍郎,到底是多大的官?”
翠微未受过宫中管教。小时候为了不被家里卖去做童养媳,她千里迢迢一路颠簸,混在船上去了朔阳。朔阳有她一个同乡在,那人在朔阳县府做个小官,算是沾点熟络。
寻到那人时,她把自己采连翘攒下的私房钱全拿出来,托对方给寻个活计,彼时她不过刚满八岁。
那熟人收了钱,倒没白占这份钱。恰逢国寺要选小婢女,于是把她荐了去。一群孩子里,年幼的赵华晏挑中了她,翠微这才得以在寺庙里安下身来,一留便是这些年。
故而论起朝廷的官位品级,翠微原也是门外汉,只给羽涅说,能给太子讲书传艺的,定然是非常大的官,毕竟教的那可是将来的国本。
羽涅寻思了一番,最终也在心中下了定论,嗯,绝对是个好大的官。
至于究竟有多大,她跟翠微二人都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五六。
翠微问道:“公主何故问起官职的事?”
羽涅回了句好奇,便再没了下文。
她此刻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这和亲之事,绝不能全指望子竞在背后单打独斗。自己总得琢磨琢磨,即便行动处处受限,到底能帮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