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禀将军,昨晚营中共折损六人,皆是伤兵,禁不住寒雨冻馁而亡。这四十天以来,伤亡总计一百三十五人。”年轻的裨将长跪于地,清声道,嗓音里已隐隐带了几分悲凉——这些弟兄,都是他们当初一兵一卒拉扯起来的,哪一个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哪一个没有父母家小?
“那,宋义今日呢?”项羽擦毕了枪,凝视着枪尖那一线寒芒,问。
“上将军今日去安阳城中征了些鸡豕酒米。此刻……”话到此处,他咬了咬牙,语声里已透了分明的愤慨——“在摆宴席。”
“由他去罢,”项羽将拭好的银枪搁在了枕畔,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情绪,目光寒凝,继而向身后吩咐道——“明日一早,且随我去瞧瞧!”
(秦二世三年四月)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史记·项羽本纪》
——就因为叔父不在了,你们这帮无用的废物就敢这般欺辱我项籍。这般糟践我楚国兵士,让这样一个鼠目寸光的懦夫踩在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曾经过那场战事的老兵们,还和儿孙说起秦二世三年四月的那一晚,那个铁胄银枪的年轻将军,孤身闯营,眉眼冷凝,横枪一劈——砍下了主帅首级!
然后,将那带血的头颅高高悬起在帅旗上,示众三军!
经此一事,军中诸将噤若寒蝉,举众慴服,而后共推项羽为假上将军,并派人将此事禀报了楚王芈心。
不久,楚王一纸诏令,任命项羽为上将军,统帅三军。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在这样天下逐鹿、战祸频仍的乱世之中,很多时候,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这一年,项羽击杀宋义,受封上将军。然后,率领着麾下数万兵马,真正开始踏上了覆灭秦国的道路。
不久,在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以多胜少,斩杀苏角,生擒王离。
自此,楚兵骁勇之名冠绝诸侯。而项羽,真正一战成名,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攻下巨鹿城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六国将领入辕门之后,无不膝行而前,恭谨已极,不敢仰视座上之人——自此,项羽成为诸侯上将军,六国旧部,莫不从服。
数月之后,章邯前来求和——大秦王朝,已是强弩之末。而项氏这一颗不世出的将星,却手绾兵符,正所向披靡。
这一年,项羽二十五岁,领袖六国军马,麾下十万部众,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拨寨,直逼咸阳!
※※※
秦二世三年,九月,新安。
“上将军请我去城外?”十五岁的少女,一袭霜青色曲裾,立在室中漆案旁,微微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一身甲胄,屈身而拜的侍从,问。
“是。”军伍出身的年轻侍从恭谨地垂着首,不敢抬眼看面前这清艳无俦的绝色少女,言简意赅,一字以应。
“好罢,且稍待,容我更衣。”虞姬微微思索了一瞬道,继而转身回了内室。
第22章 项羽与虞姬(六)
今早他出门时,兴致极高,说要带她一起去城外览胜。可她自幼就畏寒,如今时令已入深秋,清晨霜重露浓,外面委实冷得很。于是她就懒懒地缩在被衾里怎么都不肯起……他劝了几番无果后,也只好无奈作罢。
现在,专程遣人来接她——大约是得了什么稀罕的物什,要在她面前献宝一番罢。
这人,有时候简直孩童似的脾气,她心下有些好笑地轻叹了声。
虞姬乘着一辆绣绢帷帐的精巧容车,几名铁骑随行,一路到了新安城外。
正值季秋九月,天高云淡,琉璃蓝的天穹与远方连绵的群山相接,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各色苍青、翠碧、浅绿、灰褐、彤红色的树叶斑驳相间,参差映衬,绚烂得仿佛一副重彩晕染的画卷。
重山叠嶂的峰峦之下,一弯深澈的畛河静静淌过,碧水萦回,水畔遍生泽兰芳草,菁菁茂茂的一派翠碧颜色。
河岸野陌上,那一道颀长劲拨的身影,矗立于天地间,笔挺得仿佛他手中那杆烁着寒芒的银枪。
在他身后,数百名骑兵随行,清一色的铁胄银甲,恭谨而有序。
“阿虞——”看到她从容车中掀了帘帷,目光落向这边,项羽远远扬声道。
他竟不是早上出门时那身铁胄银甲的装扮,而换上了一件极普通的本白色细绢长襦,下身配了同色布绔,衬得那英武眉目多了几分闲散的清朗。
而比他本人更灼眼的,却是身旁那一匹通体缁黑、四蹄踏雪的骠健马驹——只远远看上去,便见毛鬣轻润,龙头高举,神骏非凡!
容车渐渐驶近,停稳之后,身材娇小的少女,扶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敛着衣衽,姿态优雅却动作轻巧地下了马车。
“来,快瞧我今儿得的这匹好马!”年轻的上将军眉目扬笑,拍了拍那黑骏的脖颈,得意地向虞姬道。
可那马儿却似不驯得很,被他一拍,便有些暴躁地趵了趵蹄,昂首喷出大团鼻息。
“脾气不小,倒有几分似我。”项羽看它这般犟硬模样,半点儿也不生气,神情十二分满意。
“果真是万中无一的良驹。”虞姬细细看着那正值盛年的骏马,由衷地赞道,目光不掩惊叹。
——麟腹、虎胸,尾如垂帚,台骨分明,擎头如鹰,紫缕贯瞳。
“这是马王,”项羽道,眉宇间带了几分傲然又自得的笑——“我费半日工夫才驯了下来。”
“野马?”虞姬不由高挑了两弯眉黛,讶异道。
新安地处河南,畛河、涧河两岸林泽深广,多有异兽珍禽,以往也曾听人提过这儿有野生的马群,脾性不驯却体格矫健,脚力非凡——他清早便动身,原来竟是去猎了马王回来?
她此时才留意到,他本白色的襦衣与下绔上,有几处都隐隐渗开了血迹,而且,似乎还在不断地往处洇着……怪不得换了身衣裳,原来那一身怕是已浸透了血,不能穿了罢。
“早听闻这野马性子悍厉,将军的伤要紧么?”她细细端量着他,目光微带了不安。
“没伤到筋骨,不碍事。”他浑不在意地答道,目光落在那高大神骏的黑马上,简直是愈看愈满意。
“阿虞,上来。”他又挑衅似的拍了拍那马儿颈子,冲身畔的少女带笑道。
话刚落音,不待她反应,已被他环腰拥进了怀中,然后提足跨马,二人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驾!”他也不用马鞭,那脾气已然焦躁、野性难驯的宝驹,便撒蹄儿疾驰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座下马儿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纵蹄奔逸,急飙若飞——眼前这情形,比当年石公府上初见那一晚,还要更惊险,但虞姬已然安之若素。
她只静静偎在他怀中,看着两旁飞快后退的草木河川,万象景物,仿佛乘云御风一般任意无拘——伴在他身边两载,她已学会了同他一样享受这样恣肆无羁的快意。
“阿虞,你说它取个什么名字好?”飞纵的马上,项羽忽然问。
她知道他在说这匹马,不由道:“这般神骏,自然该取个配得上它的名字,将军可有合意的?”
“唤作「乌骓」如何?”他似是想了想,问她道。
“马中佳品为「骓」,它又通体乌黑,这名儿倒般称。”虞姬也细细看着那黑骏,垂眸思索了一瞬,抬眼向他道“不过这马四蹄皓白,衬着一身的苍黑,仿佛乌云盖雪,不若就叫「踏雪乌骓」?”
“踏雪乌骓?果然更贴切些。”项羽扬了扬眉,看着座下宝驹,对马满意,对这名字亦满意,又伸手拍了拍它脖颈——
“踏雪乌骓,驾!”
马儿蓦然嘶鸣,发足疾奔起来,蹄下扬风,一骑绝尘。
二十五岁的项羽,年少得志,喜欢宝剑名马,喜欢美酒美人。这一年,他已饮过了许多的好酒,见过了许多的名剑,身边是姿色倾城的虞姬美人,座下有日行千里的乌骓骏马。
真正少年得志,恨不能拥美人、跨骏马,率着麾下楚国数十万雄兵,一举提剑杀入秦都,立在咸阳宫楼之上,俯瞰天下风光!
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那一天,已近在眼前。
※※※
不久,刘邦攻下咸阳的消息传来,项羽大怒!屯兵四十万大军于新丰鸿门……
既而,便有了千古流传、家喻刻晓的鸿门之宴。
“范公仍是不肯见大王?”半月后,楚营之中,宽敞而简单的主帐里,项羽与虞姬两人围案而坐,她语声里带了些关切,眸间流出一丝无奈。
自鸿门宴上,项羽放虎归山之后,亚夫范增怒其不争,这些日子始终避而不见。
闻言,项羽默然良久,室中静了好一会儿。
“阿虞,你也觉得我不该放了刘季么?”半晌后,他才开了口。虽然姿态仍像往常一般不拘束,耸膝踞坐在案前,却是目光定定看向营外,有些异样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