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陡然,一记银寒的光芒划过眼前,她看着那道刀光险险自他颈边擦过——眼下这名秦兵,似乎颇为棘手!
  而就在项羽为避开刀光,略略侧开身子的一瞬,旁边另一名秦兵迅然趁势上前,蓦然刀光斜刺,借着这难得的罅隙,向他怀中的少女发难,直取颈项——
  原来,这二人联手出击,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她!
  这个神勇无匹的年轻将军,武力骁悍、骑术谙练、枪法精湛,简直无懈可击,而他怀中紧紧护着的少女,便是唯一的弱点。
  “呛——”千钧一发之际,项羽的银枪凌厉地一个挑,截回了那刀光。
  却不料另一人自身侧击向虞姬,眼见寒芒近身,他浓眉一轩,几乎不假思索地回身相护,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刺目的刀光没入他腰侧……
  “啊”一声痛极的惊呼,却是发自项羽身前的那名秦兵,就在同伴的刀刺中了这个悍勇无伦的对手,两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的瞬间。年轻的项氏将军却是趁隙蓦地发力,手中那杆银枪骤然格开了拦路的大刀,霸道悍劲地向前一劈,直取敌方咽喉——一股鲜血自被生生划破的颈间喷涌出来……
  下一刻,他枪尖一转,待她看清时,一蓬血花绽开,另一侧那名秦兵持刀的右臂已被从肘处生生截断——
  只一个眨眼,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两名敌手,已然一死一重伤,狼狈惨败——周遭齐齐骇然,这人,果真是天降的杀神!
  项羽只眸光孤冷,轻蔑地扫了前方喉间涌血的尸首和身侧断臂倒地的人,然后微微皱眉,神情略带隐忍拨出了自己腰间,那柄刺入皮肉一寸来深的长刀,随手丢进了沙场的泥浆里。
  “些许小伤,莫怕。”这是虞姬记忆里,那一晚他杀入阵中,为了护她负伤之后,对说的唯一一句话。
  ※※※
  “秦军为何一夜之间增了几万兵马,可探明白了?”次日傍晚,临时建好的楚军营帐中,项羽拥裘踞在坐在案前,沉声问。
  “禀将军,事出突然,眼下仍未查探清楚。但,以其作战的章法来看,应当是咸阳那边增援的人马。”年轻的裨将垂首长跪在堂下,恭谨应道。
  昨晚损失了近半数人马,但面对秦军精锐攻其不备的奇袭围杀,已是极为出人意表的好结果了。
  “叔父那边如何了?”项羽抬了眼,问。
  “武信君那里,自昨夜秦军突袭起,便断绝了消息,至今未有音信。”
  项羽眉峰微轩,继续垂眼看着案上的奏报,淡声道:“你且下去罢,令营中弟兄好好休整一番。”
  “诺。”裨将十二分恭谨地执礼一拜,这才退出帐外。
  室中一静,项羽眉峰皱得更紧——这样的奇军突袭,叔父那边,想必同他们一样毫无防备,不知眼前又是怎样的情形?
  “将军,该用药了。”他闻声抬眼,却见一袭莲青色楚锦曲裾深衣的虞姬,刚刚拂了帐帷,捧着一只小食案走进来。
  那只简单的黑漆朱绘小食案上,置着一只盛药的铜盂。甫一进帐子,清苦的药香便在室中弥散了开来。
  少女走近了过来,而后将小食案搁在了他书案西角边,而后敛衽跽坐在了他身边。项羽极为配合地抬手取了药盂,饮酒般利落地灌了下去,一仰而尽。
  看着他将空了的药盂置回案上,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这几日,你也莫太过劳顿了。”看着坐在近旁的少女眼底重重的青翳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他不由得眉峰又是一轩,微微沉了声道。
  见她云淡风轻地点头应下,项羽心下一动,却仿佛更不放心了,于是伸手便去探她腕间脉象。
  “嘶……”右腕被住的一瞬,她却吃痛似的,蓦然倒吸一口凉地。尽管极力隐忍,面色却已瞬时泛白。
  他眉峰骤蹙,却未言语,只是放开了她手腕转而拿住了那五根纤指,然后另一只手将她的衣袖轻轻向上捋开,而后,不由得目光陡然一紧——
  原本温腻莹白的右臂上,自肘侧到腕骨处,被烫得大片红肿,不少地方的水泡似乎被人挑破过,一个个尚未结痂的瘢迹渗着清黄色液体,衬着那原本温腻如玉的肌肤,几乎显得有几分糁人可怖。
  项羽神色滞了片时后,目光默然落向案上那只药盂,似乎顿了顿,方才轻声问道:“你亲自去厨下煎的药?”
  她低了螓首,垂下秾密乌泽的眼眸,不言语。
  “这些杂务,交给底下的人便是。”他看着那近乎刺目的烫伤,不由道。
  “旁人,终究不那么放心。”静了片时,她抬眸看向他,语声清越,却微有些缓凝。
  四目对视,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是呵,经此一事,身边的其他人,已不尽信得过了。
  “这次是阿虞头一回做这些,自然笨拙得很,待日后熟稔些自然也就好了。”她弯了唇,眸子里泛上清浅的笑意,打破了僵局。
  “只是,大约还得一阵子练手,将军可不许嫌弃!”
  少女微微竖了纤眉,佯怒的威胁里却尽是娇嗔亲昵。
  ——昨晚,剑戟森森的腥风血雨中,生死攸关之际,她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时方才知道……原来有一双强健的臂膀愿意容你倚靠,愿意倾力庇护,是这样的感觉,这样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呵。
  三岁上便入了石公府邸,作为舞伎教养长大,学艺十载,歌咏弈棋、丝竹弹唱……这些无一不精。
  可正经人家女儿自小该学的针黹女红、烹饪庖厨之类,却是丁点儿也没人教过的。
  曾经,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碰这些东西——可谁料,竟真的在这世上遇到这般一个让她甘心拈针缝衣裳、洗手做羹汤的人。
  “阿虞……”他静了刹时后,却是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她愣愣了,而后亦回身环臂回拥住了眼前这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久久也未放开。
  ※※※
  两日之后,一封奏报被送到了项羽案前——
  “武信君项梁,与秦将章邯战,兵败,身中流矢,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盂」盛放饭食或液体食物的器皿,侈口、深腹、圆足,有兽首耳或附耳。
  第21章 项羽与虞姬(五)
  秦二世二年九月,项燕之子、武信君项梁——死于秦国大将章邯之手。
  主将项梁战死,楚军上下一时间便乱了阵脚。
  而出身乡野、被他一手扶立起来的新任楚王——芈心,则借此契机,开始试图继掌大权。
  这个年轻的傀儡楚王收编了项羽、吕臣二人麾下的兵马,由自己亲自统领。然后,任命吕臣为司徒,吕青为令尹,又封部属刘邦为砀郡长、武安侯。
  至于项梁生前最为信重的侄儿,为楚国立下累累战功的项羽,则被撇在了一旁,无人问津。
  次年,因楚军上下复仇心切,怀王于是顺应人心,决定出兵攻打章邯,以雪前耻。
  而章邯在大败项梁之后,便觉得楚军不堪一击。所以根本不足为虑,于是转而径直引兵北渡黄河,进攻赵国。不久,他大破赵军,将国君赵王歇围困在了巨鹿城。
  此际,楚怀王封了自己的亲信——楚国昔日令尹宋义为上封军,项羽为鲁公。
  而这一回出兵,则是宋义为主帅,项羽做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五万,攻秦以救赵。
  秦二世三年,四月,安阳城外。
  又是淫雨霏霏,绵绵密密落了两日,三月春寒尚未褪尽,又碰着阴雨天,寒气侵肤,委实冷得厉害。楚军之中,是已一派愁云惨淡。
  “让开让开,前面让开点儿路。”一顶破破烂烂、几处敞风的营帐中,忽然传出这样的喊声。接着,便有一具尸首被从人群中抬了出来,衣不蔽体,臂肘处化脓溃烂,浑身露出的皮肤都泛着冷僵的青紫色……
  周遭的同伴们没有太多的意外,神情是僵冷的木然。这些天以来,这样的情形他们已见过太多,而看似麻木的目光下,是日渐一渐的悲凉与恐惧——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这是今儿第六个了。”一个佝偻着脊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叟,浑浊的目光看着那尸首被一步步抬远,喉间发出粗哑的叹息。
  “营中不剩多少粮草了,这几日不少弟兄都饿着肚皮,又淋了两天的冷雨,身子强健的都扛不住,何况原本带伤的那些……”一旁有个年轻的楚兵低低搭腔道。
  “咱们不是来打秦军,杀了章邯给项梁将军报仇的么?可整整驻在这安阳四十多天了,连窝儿都没挪?!”身边听他们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上将军不发令,谁人敢动?真真憋屈!”
  “老子宁愿去打秦兵,在沙场上战死,也不要窝囊死在这鬼地方!”
  不远处,一顶宽敞些的毡布营帐中,项羽正专心而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杆银枪,那枪尖上的铮亮的银色,被缯布细细摩挲洗润之后,一线寒芒愈加凌厉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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