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县令心中暗骂一声,苦笑道:这这朝廷公文说得好听,京里头只管写几个字,发发文,就要各地县府这样那样。那田里头的苗苗全给水泡死了,如今都几月份了?即便水退了再种也赶不及秋收啊!那稻子麦子都得花时间长,田里长不出东西,县里就收不上税。我连税米都没有,拿什么去平抑物价?每至灾时便涨价,自古以来就如此。历朝历代也没有压得住的事!
  启国的平抑物价就是个笑话,相关公文不过一纸空文。写出来是给天下百姓看的,好叫百姓知道皇上、朝廷心系着百姓呢。总归不是给他们这些官员看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可能控制价格。
  县令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道:下官位卑而言轻,不若李部堂和白大人位高权重。二位大人要是有心,不如向邻省借粮买粮?
  李总督瞪眼睨县令一眼。但赈灾之事终归不由他负责,甚至要不是今年来了个奇奇怪怪的钦差,这事压根就用不着总督衙门操心。他余光去瞥陆烬轩,见对方依然在认真吃饭,眼角抽了下。
  陆烬轩吃得认认真真,白禾却是毫无胃口。白禾抬眸道:县令有所建议,理应上疏聂州布政使,再由藩台转呈巡抚。如今县令在私下对巡抚与总督说公务,是在走后门?
  县令:
  县令真的要骂人了。一个军师,一个钦差的弟弟,两个小白脸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得理不饶人!说话这样不中听,难怪两个都没做官!任他们做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公子误会了,我也就有感而发,私下闲聊罢了。大人们姑且听了,就当是个乐子。县令舔着脸说。
  陈老爷帮腔说:唉,这事不赖官府。那价格一般是卖东西的人定,有时候也跟买东西的能出多少钱有关系。官府要是硬要插手,说起来倒不难。由官府定价,将价目表直接下发民间。届时买卖都按官府规定来,谁敢不按价买卖官府就来拿人。那我这白菜也用不着一两银子了。
  他叹口气,可这买卖究竟花了多少钱天知地知,买卖双方知。朝廷便是做了这番规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要百姓们相互检举吧?
  丹枫不由道:古时法家盛行,施严法苛政,大行检举、连坐制,使得人人视如寇雠,致民怨载道,振臂一呼,四海起义。这绝不可行。
  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李总督不发表意见。
  这该是陆烬轩管的事,可他今天是带白禾来吃席的,并不想谈公事。比起物价上涨的问题,他更关心小白为什么不吃菜。
  是不是不喜欢他家的菜?陆烬轩低声问。
  白禾摇头,轻声回他:菜色极好,是我没胃口。
  能在灾区吃上这样一桌荤素搭配,有鱼有肉的酒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即使是两世在皇宫生活,养尊处优的白禾也不能不满。东郊的上千灾民每日只有清水一般的稀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每想到东郊的情状,白禾便无法再说自己苦。
  与日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民比,丰衣足食的傀儡皇帝究竟有多苦?
  白禾只是没胃口。
  他的心里装满了事,他总是在因陆烬轩生闷气。
  可他的怨怼不能宣之于口。
  陈家父女的心思、陆烬轩对其的纵容态度无不在提醒白禾,陆烬轩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是一个有亲人、友人的人。
  陆烬轩不独属于任何人。
  假如、假如陆烬轩在启国爱上了某个人,他白禾该如何自处?
  甚至不必爱慕上谁,如果皇帝要纳新妃,他这个盛宠中的侍君又要怎么办?
  白禾面对何侍君争宠时便担忧过陆烬轩因看上别人而放弃自己。
  虽然结局是陆烬轩亲自将何侍君淘汰出局,可这不意味着陆烬轩不会喜欢其他人。
  想到这些,白禾如何吃得下东西?
  在此之前一直对陈家的饭菜兴致盎然的陆烬轩默然。
  他放下筷子,摁了摁眉心,年纪轻轻突然体会到带崽的烦恼。
  另一边陈老爷和县令还在一唱一和,李总督一般不做声,军师偶尔理一理,多数也只是听。
  待菜全部上齐,陈老爷端起酒杯敬酒,李总督和县令都回了酒,军师不方便喝酒,便以茶代酒。敬到白禾、陆烬轩这里,陆烬轩不懂启国的酒桌礼仪,按着帝国的礼节举杯致意,随后就放下杯子,滴酒不沾。
  陈老爷尴尬得下意识瞧向桌上某人。
  在桌上极少说话的县丞抬眼示意继续敬下一个。
  陈老爷接着向白禾敬酒。
  小白不喝酒。陆烬轩却伸手盖住了白禾杯口,不让陈家丫鬟倒酒。
  陈小姐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俏皮地说:不喝酒可以茶代酒呀。爹爹,我来敬这位公子吧。你去别桌跟哥哥们给那些军爷敬酒。
  陈老爷笑呵呵答应了,招呼一声就转头去了邻桌。
  陈小姐端起酒杯,站起了身,竟走向陆烬轩那侧,意图隔着陆烬轩给白禾敬酒。
  丹枫:
  这是敬酒啊?
  陆烬轩:?
  公子,青卿敬你。陈小姐双手端杯,抬手饮尽。一口喝完后她倒叩酒杯,表示自己干杯了。
  这种时候少不了捧哏,县令夸赞说:不错,陈小姐颇有女中豪杰之质,又常做善事,人美心善啊。
  受不起。白禾冷冰冰的,当场给人难堪。
  陈小姐脸色一白,咬唇欲哭,茫然无措回头去瞅县令,实则是为了让整桌人都欣赏到她受到羞辱后的无辜可怜模样。
  丹枫:
  姑娘年纪不大,心思是真多。
  军师有点受不了了。再怎么说白禾也是钦差大臣的弟弟,是钦差的人,而钦差奉旨办差,代表的是皇上。丹枫自小在家耳濡目染,和罗阁老一样是看重皇上颜面的。
  罗家权势皆赖皇帝倚重,要说当今大启国谁是忠臣,罗家满门无一不忠于皇帝!
  别看丹枫离经叛道,敢于女扮男装混迹军营,她内心却是最向往明君贤臣传统的。
  她看不过眼了,说道:陈小姐,敬酒是礼,宾主尽欢是礼,却不是事事都要客随主便。主随客便亦是礼。小公子不喜应酬,小姐便不该勉强。
  李总督诧异地看着她。
  军师向来说话好听,涵养又好,这会儿怎么突然用教训的口吻跟一个民女说话?
  李征西哪知道自从陈小姐抱着攀高枝的心思打量过他以后,军师就对陈小姐有点膈应。
  自己暗恋的人被别人当货物一样打量、觊觎了,那说话能好听吗?
  丹枫觉得自己说话已经够好听了,毕竟陈小姐看脸,自动筛掉了总督。瞧瞧被盯上的钦差,瞧人家小公子是咋说话咋做的?
  那是把陈家父女的脸往地上踩,并用鞋底狠狠碾了几下!
  白禾今天就是摆明了态度,看陈家不顺眼。他用理直气壮的神情做着无理取闹的事。
  心里却在想,陆烬轩该如何看待他?
  他并不把一个民间女子放在眼里,不在乎陈小姐一番作态将引来旁人如何议论。他在等待的是陆烬轩的审判。
  比起陈小姐,军师突如其来的帮腔更令人在意。也愈加加深了白禾对于其为罗阁老孙女的猜疑。
  然而白禾没有等到陆烬轩的反应。邻桌忽然起了冲突,二十勇士之一的一位士兵突然砸了酒杯,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指着陈老爷怒骂起来。
  姓陈的不得好死!你全家不得好死!全县受灾,人人都要吃不上饭了,你家还能摆酒席,拿出大鱼大肉来!丧良心的老东西,还有脸跟大人们讲赈灾的事,我全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要回你家的钱粮!他站不大稳,被同僚扯拽着阻止他发酒疯,可他拼命推开同僚,撞动桌子弄乱了桌上的菜。
  嗐,你可别说了!这啥场合啊!
  陈老爷大度道:这、这位军爷醉了。没事没事,扶他到我家厢房休
  士兵的控诉声陡然盖过了所有声音,他大声吼道:我没醉!让我骂他!部堂大人、白大人,你们别给这老货骗了!十万二十万两的对这陈家算不得什么。他家有三百多亩田,是安吉安平几个县里最大的地主!什么生意、财物都不如他家的田!收租放债才是他家最大的营生!我家我小妹就因为交不起租才卖掉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