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崔主簿和杨鸣赞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从他们低迷的神情里面也能发现,他们一定也跟徐回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一天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徐回回忆起来,那一天他们似乎跟以往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杨鸣赞依然是那一副怯懦而视死如归的模样,崔主簿则遵循着他常年的习惯,平静到近乎木讷。
也许“木讷”两个字不足以形容他,也许随随便便用一些两个字两个字的词语去给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定义终究是很傲慢的,第二天对于他和杨鸣赞来说是很好的一天,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突然改变主意,愿意迎接他们入境了,南诏军官盛丰义撤除对他们的监视,毅然决然送他们回国。
崔主簿被送给了吐蕃。
……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狱卒解开他身上的锁链,白色的囚衣上面血迹斑斑,崔主簿被送到吐蕃一定会受到很多摧残,他们会把各种刑法往他身上使吗?就像对待他们国家最低等的奴隶一样。
跟他相比,他受的这点刑罚都不算什么了,狱卒带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黑暗的甬道,走过几扇门,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天边的红日是那么耀眼,在早晨的云层后面冉冉高升,夏日的清晨如此凉爽,他坚定地往前。
带着他的人换了一批,又换了一批,宫墙在眼前几经变换,心境也在变,吞脊兽在光束里白的晃眼,高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心脏骤然一疼,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喜悦。
徐回抬眼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徐直就站在那重重的宫墙之上,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服,长发上面不加一丝装饰自然而然地垂在身前,身后的楼宇像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布,她就含蕴在静置的景致之中,成为画中人物。
她低迷地转过来倚着宫墙,又被他强拉着站直,心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从站到这里开始就在生他的气,李泽丝毫不以为意,在这等待的间隙,他一直在专注地看她,目光中流露出痴迷。
李泽在想,他见过他父皇的很多妃子,他的妃子怎么跟父皇的妃子显得不太一样呢?
他捧起她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细细端详,瑰丽的眼眸里满含侵欲。
她饱满的眼睛里面,则是跟他完全相反的温柔,无边无际的悲悯恰好能将他的贪婪包裹,吞噬,熔化,再融为一体。
徐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挣脱他的手垂下眼睫,两手紧紧绞着腰上垂下的丝绦,李泽艳丽的唇畔勾出笑意。
徐直不想让他一起,可他偏要去。
他们亲昵的动作落在他的眼里犹如针扎,但是徐回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他低头看了一眼渗血的囚衣,整理了一下滞涩的头发,向始终不发一言的禁卫军询问:“是……”
“是谁要见我吗?”
禁卫军是李泽的亲卫,他恭敬回答:“是陛下和娘娘要见你。”
他一点也没被“娘娘”两个字唬住,就像他知道她一点也没被这个称谓禁锢,徐回一瞬间变得特别高兴,所有的阴霾都离他远去,他觉得马上要苦尽甘来了。
徐回停下来向他们提议:“我想先沐浴,再换一身衣服。”
禁卫军道:“此事需要征得陛下同意。”
徐直在太极殿比预期的时间要多等了徐回半个时辰,期间她一直提心吊胆,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让李泽看出端倪,尽管她的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他都尽收眼底。
大约巳时三刻,徐直听到久违的脚步声,蓦地从他怀里抽离,难掩激动站起来,李泽的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亦不动声色地松开对她的钳制。
徐直回头,终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凄然地眨了眨眼,生怕这是一个骗局,他穿着她喜欢的月白色圆领袍,腰上缀着银色丝绦,头发用衣服同色的帛带束起,踩着光影行过正殿大门。
徐直想喊他,然而无法做到,她眼含热泪,不顾一切地哀怜地看着他。
他除了晒黑一点,其他的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徐回越走越快,无比惊喜,情难自禁地喊了一声:“阿直。”
熟悉的声音把她唤醒,她马上就旁若无人地提裙小跑过去。
两个人一见到彼此,简直是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幸好他不是小气的人,答应她的事情,他自当全部做到。
但是他忍了又忍,依旧忍无可忍,就在两个人快要抱上之时,李泽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在背后好心提醒:“三娘,朕知你见徐学士心急,但总要顾及一下腹中的孩子,”
“跑那么快,摔了怎么办?”
徐回看到,她几乎是立刻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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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真是太忙太忙啦,实在是一个坑品很差的作者,感到很抱歉!(过去好多天只更新这么点没剧情的内容我自己都觉得很汗颜)请大家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坚持把它写完的。
第56章 洛阳(六)
他的话让他们记起自己的身份, 让两个人意识到,现在是站在皇宫大内,站在太极殿的偏殿里, 他跟他是君臣, 跟她是姐弟,身份有别, 不再是在那个世外桃源,可以抛弃世俗, 毫无顾忌。
她还有了陛下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又有了他的孩子,这次又是拿什么做的交易。
“徐回,你真的很无用, 你让她第一次拿清白换你的命,第二次是不是又拿孩子换你的命?而你呢,你费尽力气从那么远的地方九死一生地回来,只换来了这一身伤痕,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都不能。”
身上的鞭伤还在作痛, 他多想坦然地对着她龇牙咧嘴地撒娇, 好叫她哄哄自己。
但是你,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从来不知道自卑叫做什么东西, 他亦不觉得天子就比凡人高高在上,长年累月地阅读书籍帮他建立了强大的认知,让他明白天子和凡人最终都会死,在生老病死面前,他们是无差别的。
然而这种无差别, 真的能泯灭人活一世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差别吗?
就像,真的能因为他们有爱就忽略掉她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她的弟弟吗?
徐直静止在那里,徐回则迫于现实给他跪下,不就告诉了他们答案吗?
数月的规训,至少让她不敢随意喊他“阿兄”,就连想要扶起他,都要回过头来先小心翼翼地征询他的意见,李泽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搂着她的腰转身,她的头碰到他的怀里,徐直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泽漫不经心地说:“爱卿,平身。”
徐直依依不舍地又回头去看徐回,他跪在那里,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在大殿的光和影里,两个人缓缓,缓缓拉开距离,一时感到黯然神伤。
徐回再站起来,那一瞬间的自卑已经重新被尊严代替,他就是有这种自省和重塑的能力,而且他还很有勇气,他能马上抛弃那些虚浮的东西,专心投入眼前的真实,构思如何解决实际的问题,把所有的想不开化作重新得到她的行动力。
徐直虽然往前走,虽然口不能言,心里却知道徐回在想什么,在对视的时候摇头,告诉他:“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
“阿回,不要愧疚。”
她和李泽重新回到幄座,李泽执着她的手,她侧身坐着,试探着去看徐回,徐回低着好看的眉眼,一时沉默不语。
李泽就开始仗恃着她不能说话,肆意发挥,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把那深处的情绪,自动化作想要对他说的喁喁私语,并且自作聪明地宽慰她,“这有什么羞愧的?徐学士虽然没娶妻,却未必不通男女情事。”
他撩拨着她的鬓发,她欲哭无泪地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他偏要说,还要大声说,“三娘不是想跟徐学士叙一叙吗?怎么不说话了,”
“跟他说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三娘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李泽轻触她的脸,轻飘飘添了一句:“孩子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徐直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回不忍看到她被逼到那样羞惭的脸色,善解人意地说:“陛下安好,臣就放心了。”
李泽挑眉,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笑道:“爱卿应该说,娘娘安好。”
徐回从善如流,朗声说道:“娘娘安好。”
徐直的心如坠冰窖,说不上来的难受。
等她鼓起勇气去看徐回,徐回明明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那样俊逸的身姿,那样矜傲的气质,那样秀美的脸庞,含谦的笑意却变了,令她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