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可我见不得您苦。”
  虞晚一顿,随后抬手,将手帕接过,视线移向角落中的炭火盆,没有反应,也没有接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蹂躏那雪白的软帕。
  空间里只剩夏蝉装药丸时瓶瓶罐罐的声音,和车轮滚在地面上的震响。
  不知过了多久,奔驰的马车速度放缓,外面有侍从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已抵达江边,船只也早已候着了。”
  虞晚骤然回神,原本含在舌心的樱桃煎被她用牙齿狠狠嚼碎,咽入喉间。
  “嗯。”她起身,披上斗篷后弯腰掀开厚布帘。
  江边风大,被水打湿后的泥土气息直扑口鼻。
  但很意外的没有激起咳意,湿润的气息固然冰凉,却也温和许多。
  虞晚下了马车,她看向面前广阔的水域,脚下是湿软的黄土地。
  渡了这江,便能到扬州。
  届时,她看到的,会是什么?
  会是裴瑾的尸骨吗?
  其实她心底清楚,大概是真的了,只是若非亲眼所见,她不想信。
  她想过,若是真的该当如何。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走吧。”虞晚裹紧了斗篷,搭在夏蝉的手臂上,踏着连接码头与船的跳板上了船。
  苏子衿无声地跟在她们的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感。
  身后是马蹄踏在木板上沉沉的响声,眼前是不断翻滚腾浪拍在船身上的水声。
  几日的赶路,虞晚四肢的关节承受不住一般传出胀痛与酸软,每一处都在泛滥着疲累。
  可她仿佛不知累,也不知冷。
  她并未第一时间进入船舱,而是站在甲板处遥遥望着一江之隔的扬州城。
  “公主,天冷,您快进去吧。”夏蝉将汤婆子递到虞晚的手中。
  “无需。”
  船起帆的瞬间,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晃动一下,紧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小幅度晃动。
  虞晚腾出一只手抓着船杆,任更多的风卷着湿气朝身上扑。
  心仿佛被限制在温暖之中,需更多的寒意才能让人从无妄的梦境中走出来。
  夏蝉见状不再劝,只是对着苏子衿说道:“苏公子,您陪着公主,我去备一下公主的衣物。”
  江南虽不如京中寒冷,可这冷意实是无孔不入,斗篷终是敞开的,难以御寒。
  苏子衿代替了夏蝉的位置,双手扶上虞晚的手臂。
  他垂下眼帘,未去看那不断翻腾的水面。
  他自幼便跟着金玉班在江南的城中游走,扬州他更是多次来过。
  实是不稀奇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苏子衿嗓音低柔,似是怕惊到虞晚一般。
  虞晚沉默一刻,目光落在远处小小的一片房屋上,然后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真的呢?”尽管挡不住多少风,苏子衿仍是朝她靠近一步。
  他纤长的睫毛在风中不住轻颤,薄唇抿着,看着很是乖顺的模样。
  虞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带出些涩意。
  她视线快速朝身侧的苏子衿扫了一眼,道:“但无论是真是假,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妄想。”
  生辰那日,苏子衿醉酒后的表达心意,她还记得。
  尽管酒醒后,不管这人是真的忘了,还是压在心里不再提。
  到底是身份低微的戏子,为了攀附权势,不知还会使出多少手段。
  虞晚手收紧,握在船杆上,稳住跟随船只前进时身体的晃动。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又隐隐觉得,他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手指越发用力,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疼。
  苏子衿自己也说了,他就是个戏子。
  戏子惯会察言观色,口中的话更是不知哪句才是真的。
  无非……
  她无非就是因着他那张极像裴瑾的脸,才会有所动摇。
  定是这样。
  虞晚撇开苏子衿搀扶的手,独自拢紧了斗篷。
  苏子衿无声地放下自己的手臂,手指收紧着缩入袖中。
  他退一步后垂下了头,不再上前。
  “公主。”夏蝉取来白狼皮裘,为虞晚严实地罩在原本的斗篷之外,“您换这个吧,总归是比普通的斗篷要暖和些的。”
  “嗯。”
  随后,她将虞晚褪下的雪青色斗篷递给苏子衿:“劳烦苏公子拿着,若进入室内也好随时更换。”
  苏子衿默然接过,斗篷上还散发着她身上的苦药味,但有抹幽香的味道穿透药味直入鼻尖,将他狠狠包裹在其中,他几乎要眩晕在其中。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斗篷,裹着那点即将要消散的余温,无声地站立在两人身后。
  他终于在她身上看到别的颜色了。
  苏子衿偷偷抬眼看一眼虞晚的背影。
  映入他眼中的,不再是怀中那件雪落般的浅紫斗篷,而是化作了一袭不染尘埃的雪白,清冷绝伦,很美。
  雪狼的毛发又软又蓬松,在她纤瘦的身体上丝毫不显得臃肿,反倒将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托得更明显。
  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她就应该站在高处俯瞰众人,高高在上,张扬肆意。
  而不是如今这般缠绵病榻,了无生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升起时,苏子衿猛地咬紧舌尖,刺痛将神智唤回。
  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在苏子衿走神时,船身微微一震,在码头上停稳。
  码头上无数劳工来往穿梭,搬运着物件。
  更远处搭建了一个个小棚,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锦衣卫领着若干侍卫前来朝虞晚禀告:“公主殿下,扬州城已到。”
  虞晚松开栏杆,将眼前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却未曾被这盛景影响半分。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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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引用来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第31章
  扬州城内。
  一处偏僻的废弃房屋, 四周荒草丛生。
  屋内一片狼藉,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遍地是灰尘。
  藏在暗处的暗卫见虞晚一行人到来,飞身而至:“公主殿下。”
  他在前方引路汇报:“属下已初步探查, 此处原住民应是被强盗所害。”
  暗卫边在前方引路,边说着:“这条暗道应是被屋主挖出来用以逃生的, 可惜未能用上,反而误打误撞连通了一处墓陵。”
  虞晚用帕巾掩着口鼻, 避免吸入灰尘。
  她顺着暗卫视线看去, 在床边有不少暗沉的血迹。
  “官府可曾查探或记录过?”她平静询问。
  暗卫打开床上薄薄的一层木板:“属下去查过官府记录在案的文册,未曾记录在册。”
  “竟在政事上如此疲懒。”虞晚语气冷漠几分,她的目光落在掀开床板的床上。
  床板之下,是一条简陋的地道, 通道狭窄,每次仅能通过一人。
  “公主,下面有一名暗卫接应,因地深空气稀薄, 最好不要超过三人同时进入。”
  “公主, 这……”夏蝉看着那满是泥土的地道, 满是不赞同:“您千金之躯, 如何能进这肮脏的……”
  夏蝉话语还没说完,便见虞晚毫不犹豫地解开白狼皮裘丢给她,仅穿一身单薄的衣服便朝地道而去,她的劝阻被生生噎在喉间。
  地道像用简陋的镐头挖掘而成,狭窄不说,角度也十分刁钻, 仅能匍匐前行。
  几乎是整个身体进入地道的瞬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便从四面八方挤入。
  虞晚忍不住轻咳一声,微弱的气流便激得松软的泥土散发出更刺鼻的霉腐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苏子衿。
  他将斗篷小心护在怀中,尽量避免被土沾染弄脏。
  “殿下,您慢些……”
  虞晚一声不吭,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湿软的泥土,粘在掌心里,泛起黏腻的恶心。
  但她并未有丝毫停顿。什么千金之躯,什么尊贵的身份,这种虚无的身外之物,她从未在意过。
  哪怕浑身因赶路疼得要裂开,哪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难以呼吸。
  她心中仍燃着些微弱的希望。
  她只想亲眼确认,那墓陵中躺着的人,不是裴瑾。
  她这一生所剩无几,真心待她的人屈指可数,处处围绕着一堆别有目的的宠爱与算计利用,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腐烂和恶臭。
  她爱的,爱她的,通通化成了灰烬。
  就连她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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