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贵直将苏子衿抽得忍不住弓起背,才喘着粗气停下。
少年面上覆着还未来得及卸掉的精致戏妆,额间颊边都是细密的汗珠,却不融于妆,细小又颗颗晶莹。
他那长长的睫毛半阖着,还止不住颤着,在眼下打出一片不断晃动的阴影。
饶是如此,他也未曾低下头,下巴仍微挑起,略带了些挑衅的角度。
让那白皙修长的脖颈更为明显,喉结滚动间有汗珠滑落而下。
那原本光洁的背上,此刻满是交错的鞭痕,一条条缠绕在一块没有规律,显得杂乱无章。
身子在极不明显地颤着,每隔一阵,痕上便会扩散出更明显的红意,衬得肌肤更白更软。
“班主。”苏子衿用尽气力压住声线的颤意,说出的话好像与自己无关一般:“看来你觉得我这张脸颇为值钱。”
他自顾自说着:“可惜……那位贵人不要我,让你失望了。”
话音落下时,那颗他以为早就死透的心,还是不争气地抽痛了一下。
那一下,比身上的鞭子更疼,他忍不住蜷起身体,仅片刻又舒展开来,不肯显露出半分脆弱的模样。
屋外偶有几声吊嗓子的声响,咿咿呀呀的,拖着长长的调。
这往常他熟悉至极的音,在此刻却好像尖针,戳进柔软的心脏,恶劣地反复挑起。
让本就抽痛的心,更多一层无法忍受的锐痛。
苏贵冷笑:“老子后来打听过了,那可是四公主,是皇家的人,受宠至极。”
“依我看,你既然攀附不上地位高的,那这京城的权贵可不止一个。”
他满意地看见苏子衿猛然转头,那让他嫌恶至极,总是透着冷和倔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可置信与恐慌。
这么多年了,苏贵想,他真是忍够了。
“既是要把钱从你身上挣回来,自然不是只有一个人。”苏贵的声音压得极低,弥漫着巨大的恶意。
他紧紧盯着苏子衿,语速放得极慢:“自然是让那些看得上你的老爷,都轮一遍。”
“这般才不枉费我请徐嬷嬷使的银子。”
此言一出,苏子衿不再遏制身体的颤抖。
他不顾身上火辣的疼痛,将身体转过来跪对着苏贵,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终是从唇瓣溢出呜咽的泣音。
“杀了我……”
“求你……”
苏贵双手环胸,脚不耐烦地点着地:“杀了你?”
“以为这样就能解脱了?做梦。”
他玩味地欣赏着苏子衿难得一见的示弱。
苏子衿的眼眶慢慢蓄满泪,承受不住般,那颗透亮的泪珠顺着通红的眼尾流下,在脸颊上带出一道浅浅的湿痕,未晕花半分戏妆。
“待明日下戏后,我就送你去各位老爷的家中。”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明日你若不行就上配角的戏,总之这最后一天的戏也要好好唱罢。”
说罢,苏贵不再看身后的人,也不再理会那抑制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
门缓缓关上,上锁,杜绝一切逃跑的可能,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
公主府。
“咳……”虞晚伏在案上,咳得越发猛烈。
夏蝉急得团团转,桌边还放着完好无损的梨汤与药汤。
“公主,您便喝一口吧。”
“喝了也是无用。”她将那两碗汤汁都推得更远:“何况这些味道闻得实在腻味……咳……”
她咳着,雪白的宽袖上溅落几滴鲜红的血珠,刺目至极。
“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啊……”夏蝉径直跪下,膝行到她身边。
眼看实是无法了,她低声哀求着:“您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替裴公子想想,若他知道……定是心疼极了。”
“阿瑾?”虞晚低低笑着,抬手擦去嘴角血渍,“让他亲自到我面前来说这心疼二字。”
“若不能,这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夏蝉还欲再劝,虞晚抬手示意不必多说。
暖烘烘的屋内满是咳嗽的音,一声高过一声,光听着就觉得胸腹都在震。
“殿下。”
暗卫从屋檐边飞身而下。
“咳……”虞晚蹙起眉,手捂在心口又咳了一会。
夏蝉本就心疼虞晚,此刻更是忍不住对着跪地的暗卫斥道:“没看见公主此时身体不舒服吗?”
“若还与先前一样,来报的是苏子衿如常登台唱戏的话,便退下吧。”
“别扰了公主歇息。”
暗卫抱拳跪下,言简意赅:“苏贵鞭打了苏子衿,并要将苏子衿送给京城的各位官员们,轮番上阵。”
虞晚本还在低低咳嗽着,这句话一出,咳嗽都停顿了半晌。
夏蝉侧首看见虞晚又开始咳,语气更急:“怎么什么污人耳朵之事都要来说一遍,大不了用公主府的身份去压一压那个势利眼便是,谅他也不敢当真如何。”
“这等事你自己便可做主,何须特意来告知公主一声。”
“是,属下知错。”暗卫将身子弯得更低,“那属下便先退下了。”
虞晚终于止住咳,喉间的痒意刺得厉害,好似随时都会爆发一场剧烈的咳嗽。
她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等等。”
暗卫要撤离的动作一顿。
桌上的药汤早就凉透了,虞晚却伸手拿过,不顾夏蝉的阻拦仰头喝下。
喉咙口腔都被苦药浸润后,咳意也消退了一点,她才哑声问道:“什么时候。”
暗卫道:“明日最后一场戏唱罢,苏贵便会将人送去,眼下他已联系不少低位官员了。”
虞晚垂眸,视线在那空碗上绕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寒意的弧度。
“好大的胆子,也配顶着阿瑾的脸做这等龌龊事。”
“明日本宫亲自去提点提点。”
第8章
翌日午后。
雪青色锦衣狐裘裹着单薄的身影,虞晚手持紫金铜纹手炉,独自进入轿撵。
与寻常轿撵不同,公主府的轿撵有顶,四面装有厚厚的遮风帘,四角的无烟炭将寒意尽数驱除,暖意融融。
“起轿。”
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虚弱和久咳的沙哑,却让轿外的喧嚣瞬间静了下来。
轿身平稳抬起,行走间,只剩锦衣卫刻意放轻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夏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些不解:“公主,不再备个空轿么?”
虞晚垂下眼眸,手指放在手炉上,任由香烟熏透,却压不住经年不散的药味。
她只是看着手炉上那缕白雾般的烟。
烟雾漫着淡雅的香气,她仿佛又闻到初见那日低劣的胭脂气,呛得喉间发痒。
挥之不去的香气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中,总引着她想起那张脸。
那张脸,本该是清贵又纯然,娇而不媚的。
却盛满了故作引诱的媚态,还藏着破碎后的死寂。
真碍眼。
阿瑾的脸,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让人格外想毁掉,也好过被亵渎至此。
虞晚懒懒掀眸,视线投向远处。
轿撵从庄重严肃的红墙绕开,便进入热闹的街巷,宽敞之余还能听见叫卖吆喝声。
当公主府轿撵出现后,所有人声音都停滞片刻,紧跟着就是百姓们的退让和零碎且不整齐的吉祥话。
虞晚终于开口,透过厚厚的帘子,让那声音更加听不出情绪。
“不必。”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她的声音比烟雾化开时候更淡。
“脏。”
轿撵绕开转角处,双层戏楼上挂满陈旧的红绸花,大字幅上写着今日出场戏。
锦衣卫无声分开,将戏楼团团围起。
虞晚拦住要去唱名的下人,在夏蝉的搀扶下,悄然上了二楼。
锣鼓声密集敲击响起,吉祥前戏开场。
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锣声,此刻却格外的刺耳。
苏子衿站在后台,背后的伤痕被戏服紧紧勒着,疼得冷汗直冒。
班主没让上药,只说这般更楚楚可怜些,好上戏。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碧色戏服,蛇纹与花卉相间。
心底只余一片灰烬,再也燃不起来了。
他有多久没扮过配角了?
这场还是台词极少的文戏。
班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让他省些气力。
苏子衿嘴角扯了扯,却连扯出抹自嘲的笑都失去力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台上旦角开嗓,唤回他的思绪。
苏子衿挽袖,站得笔直,压低声跟着唱:“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唱着唱着,声音哑了,也颤了。
最后一个调收音,眼眶更是热气上涌,酸得发胀。
待今日戏罢,他这身子就彻底脏了,再也留不住了。
往后的日子,一眼便能看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