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而此时相顾无言的除了裴氏兄弟外,还有谷记酒肆里的主仆二人。
谷三娘对自己配制的药效了解的很,这药虽然效果迅速强劲,但持续时间很短,所以谷叔现在绝对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身体机能,而他现在却靠在软塌上一动不动,那必然是因为不想搭理自己。
谷三娘也不在意,从格子里翻出药粉药布就要帮他处理伤口。她半蹲在老仆面前轻声道:“谷叔,我先帮你把伤口上了药,其他的事情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谷叔突然扭过脸,直直瞪视着谷三娘,“吾乃太子右卫率蒋泸,不是什么谷叔!”他声音沙哑隐含愤怒却字字铿锵,“尔是堂堂太子詹士古丛蕴家的小娘子古菲菲,不是什么市井酒家的谷三娘!”
谷三娘端着烛台的手抖了一下,但她并未停下动作,她把烛台推得更近了些,腾出手倒出药粉在纱布上,又把药布递给了谷叔。
谁想到对方并不领情,一把推开她的手,道:“想来这几年安逸,小娘子已然忘了父兄之仇。但蒋某却夜夜无眠。我苟活于此就等着有朝一日能饮仇人之骨血,已祭妻儿亡魂!”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名字,“武落衡!杨洄!李林甫!萧炅!吉温!现下李贼的爪牙就在眼前,你却阻我报仇,为了偷生竟畏怯退缩至斯,可叹你古家的满门忠烈!”他越说越怒,抬起手一掌就拍散了面前的矮几,烛台摔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烛火明灭间谷三娘直起身子,她面无表情的盯着地上的残木碎片,出口的声音却仿佛浸着冰渣,她说:“蒋世叔慎言!你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所为何事,想必您还记得。我这人惜命的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都能让我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说完,他扶正了烛台,看也没看榻上的人,只低低说了句,“谷叔好好歇息吧。”就扭身出了屋门。
话一出口,蒋泸就后悔了。这几年相互扶持,他当然清楚谷三娘是什么性子。想她一个高门贵女一朝家破人亡,既没哭天抢地也没怨天尤人,反而打点起精神一步步筹划,还要时不时的安抚自己这暴躁的情绪。
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当年离京时为了甩脱杀手的追杀,她带着重伤的自己穿林过山。那时自己妻儿惨死生志全无,可每每看见她那双淬了火的眼,他就觉得自己得撑下去,得活着报仇,活着看仇人神销骨灭!
他从没问过她,午夜梦回时是不是还会见到他的父兄,是不是还会梦见那一个燥热的仲夏之夜。
他也无需问,当年他冲破宫外的围堵,奔到詹士府示警时,那里已成炼狱。一个穿着衫裙的身影,提着刀,踏着血,毫不犹豫的冲出府门。到了近前时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身为武将的他也后背发寒。那黑墨石的眼里没有任何光亮,黑沉沉的仿若无底深渊。他知道面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孩子此刻已成了地狱修罗。
他跟着这修罗杀神灭佛般的一口气冲出城门。一路上她没回过一次头,只咬着牙往前、往前,等终于能停下来时,他才注意到血和泪已糊了那孩子满脸……
这些年他再没见她哭过,无论何时都是笑意盈盈。但每年的那一日,她都会消失几天,然后若无其事的回来,仿若一切从未发生。
他知道这些年她从不曾停歇过,一直逼着自己精进武艺,深研药、毒。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等着有一天能完成她父亲的遗命,然后再不顾一切的去找仇人拼命。
他亦知道,自己不如这孩子多矣。
但,他等不得了!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得益于这丫头的汤药调养,以及心头不甘的那口怨气!
可说不好哪天,他闭了眼就不会再睁开了,这让他如何能沉得住,如何能不急?!
谷三娘回了自己屋里,闭了眼就和衣而卧。她知道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去想办法善后,但她现在就是不想动弹,只静静听着沙漏微弱的沙沙声,心里计算着还得几个时辰太阳才会露出头来驱散这漫漫长夜……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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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已过,夜短昼长。
今日依旧风沙很大,天色虽已透亮,但漫天沙尘压得光线射不出来,满眼的昏黄。
晨鼓刚刚敲响后,各个坊间便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走动,一切井然有序,丝毫未受到昨夜喧闹的影响。
谷三娘早就起了身,细听了片刻,谷叔的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昨晚两人吵了嘴,谷三娘心里还气着谷叔不顾惜性命的做法。现下就让她带着笑脸去陪上句软话,她又觉得抹不开脸面,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独自穿过前堂,欲出门买份羊肉汤回来给谷叔做早食,便当是自己服了软。
谁知刚卸了半扇门板,一个人就挤了进来,口中还吆喝着,“三娘子快些把我大哥定的酒取来,我这就给他捎带回去!”
来的人是酒肆的常客,县里的武侯之一刘石。
谷三娘看到刘石,心里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的笑道:“谁家是一睁眼就要酒吃,偏你大哥等不得,还遣了你来催!”
他嘴里的大哥自然是高晋。高晋当然也没在这定什么酒。谷三娘清楚这是高晋他自己不好脱身,正借了刘石的嘴来给她透个信。
刘石听了谷三娘的话,一脸晦气地道:“嗨!可别提了!我大哥八成犯了太岁,出去小个解都能有血光之灾!”说到这,他忽的想起对面是个女子,虽然熟识,也不是什么浑话都能说的。他颇尴尬的胡撸着脖子,停了话头。
谷三娘仿佛未听见他说的话,还是挂着笑的开口问:“可是遇上了贼人?”
刘石赶紧就坡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怎地!平日里也就是一两个犯禁的小蟊贼,昨夜的那个可不得了!我大哥都着了道,听昨晚巡夜的弟兄说,他们赶到时,大哥还四仰八叉的在地上摊着呢!”听说大哥还是被陈觅抗回了县衙,想想都觉得那场面甚是好笑,但考虑到大哥现在的状况,真笑出声好像忒不厚道了,刘石憋出了两声咳嗽,岔开话题让谷三娘快去取酒。
谷三娘挑了一小坛三勒浆,一脸关切状地问:“那贼人如此凶悍,高县尉可是受了伤?”
刘石想了想,反正过不了一时半刻,整个县里应该都能听说了此事,现下也就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于是道:“伤是伤了,但不是被贼人所伤。”
“那还能是何人?”
“是明府大人!他斥责大哥玩忽职守,下令打了二十脊杖,昨夜其他巡值的兄弟也一人挨了十板子。”
谷三娘听了,手一紧,险些摔了酒坛子。这次她是真的惊诧了,昨晚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见不得光的,必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想到高晋插手了此事,回去定免不了被训斥一番,但没成想竟会罚的这般严重。柔远县的县令陈习善虽为人胆小、爱和稀泥,但还算清正,也并不是个糊涂的,难道说自己看走了眼?陈老头也投靠了李贼一派?
谷三娘也没掩饰心中的惊讶,反更夸张地惊呼道:“怎会如此?听闻陈明府最是仁善,对属下宽和的很!”
“唉!”刘石长长的叹了口气,“明府他也是难做啊……”说罢,也不等谷三娘再答话,就笑着道:“大哥一早就嚎着要酒,我赶紧予他送去,就不多叨扰娘子了!”他托着酒坛转身就走。
谷三娘知道这刘石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最知轻重,看到他不欲多说,就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遂笑着招呼他出了门。
此时,柔远县的县令陈习善,正端坐在自家府邸的前堂上,手里一下下扣着盖碗,心里却止不住的唉唉叹息。自家知道自家事,想自己年少时也曾满怀豪情抱负,但奈何这世道艰难,如自己这般有点才华又没什么背景的小官,若不站队就只得沦为各方角逐的牺牲品。为了保全性命,自己已远离了权利中心,甘愿被贬到这穷乡僻壤,想不到一把年纪了竟还不能安心的图个清静。
他抬眼又看了看主位上那大马金刀盘坐着的汉子,简直是一把辛酸泪,无从言起啊……
陈习善放下茶盏,拱了拱手道:“昨夜之事不知安都尉还有何指教?”
“哼!”正首的大汉把手中的银盏一摔,腾身而起,指着陈习善冷笑道:“好个陈明府,摆明了袒护刺杀某的凶徒,某还有何话好说!”
陈习善身子压得更低,行礼道:“都尉息怒,昨夜被抬回县衙之人确是本县的县尉高晋,实不是什么贼人。”
“他必是贼人的同伙!只要把他交给某,某定能让他说出实话!陈明府一直多加阻拦不知是何故?”
看着面前怒目圆睁的虬须大汉,陈习善再次在心里为自己默了一默,脸上却带出了两分冷意,肃然道:“高晋乃是朝廷亲封的九品县尉,虽然官职微末,但也是记录在册的。他昨夜失职,本县已判了他处罚,安都尉如不满大可上告本州刺史!据某所知,折冲都尉的权限虽大,但并不包含审案断判之职。若都尉今日一意让某交人,那某只得冒死往北庭都护府一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