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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刘启发自认为找的场面可是名声顶响亮的好玩意儿,他倒是也听出来确实没合上。但柏青没经验,大可以先跟着场面,怎可先指摘别人!
  就算是这顾二在场,也不好如此仗势。
  “这场面就是要跟角儿走的!他们自顾自地又吹又拉,我嗓子憋得厉害!”
  听见刘启发开口,柏青声音有点抖,是怕,也是委屈。
  “角儿?!屁大点名头都没有,还敢称角儿!”
  杨保如冷哼一声,脸半明半暗笼在烛火里,他也最恨这硬捧,嗓子没个准谱,倒先摆起谱来了。
  “你憋?憋不死就给我咽回去!火候到了,自然托得住!”刘启发恼得一啐,几声呵斥兜头砸下。
  柏青可是个倔,怕了也要顶,他又亮了一嗓,“你们听,调儿门明明就是亮的。”
  “消受不了我这场面,就换人!”
  杨保如手指在琴筒上不耐烦地敲着,蟒皮筒子“咚咚”作响。
  “你的场面?”柏青又顶了一句,“听我的听你的!我给了你们银钱,怎的做不了主!”
  到底是个孩子,吼了几句,声音就又微微发颤了,“我还没倒仓,嗓门自是脆亮,你陪我多试几次正是你的营生!”
  柏青硬撑着,回身冲着这人,豁出去了,“高半个调门,再来一次西皮导板!”
  不知道是顾焕章的影子像座罗刹似的叫人惶恐,还是这柏青辩得确实有道理,众人也没再吱声。
  “你坐下!”柏青又轻呵了一声,也没看人,“你影子晃得厉害,晃得人头晕!”
  顾焕章闻声愣了一下,随即便依言坐下,一屋子人哑然对视。
  杨保如放下胡琴,又抄起笛子,当下便又起了几串儿亮音,重起了一句过门儿。
  顾焕章坐下后又挪着小凳儿调了调位置,收了收手脚,让自己的影子在烛火下缩到最小。
  柏青那边唱着,不大一会儿又冲着杨保如嚷,这杨大爷也不让他,急得直喊弓子反着呐,可没嚷几下就又吹拉弹唱上了。
  顾焕章便不再管这争执,而是在一片烛光下打量着这小人儿。
  水袖褪到肘弯,露出细细白白一截手臂,侧脸应着烛光,眉毛微蹙,一副分外认真的样子。
  “谁似我命薄?恨只恨僧俗说谎多,说什么西天极乐?哪有什么树木能成佛?哪有什么枝叶放光明?哪有什么江河淌流沙?哪有什么八万四千念弥陀?”
  柏青嗓子细亮娇润,正衬这一种天真的苦闷。
  顾焕章琢磨了下这唱词,又看看那咿咿呀呀的小人儿,觉得这人竟能不知其含义,囫囵个地背下,又这么唱出来,不由轻笑了一下。
  又这么耗来耗去好一会儿,滞涩感少了不少,场面几人也瞬间活泛开来,旁边的鼓也心领神会地补了几声清脆的板点,衬着木鱼咚咚。
  杨保如摇头晃脑也正是酣畅,几句下来一收弓子,朗声道,“歇一刻钟,换嗓子烟!”说着又把弓子往琴筒上一拍,“都别走远了,回来把‘风吹荷叶煞’再吊吊!皮猴儿这三魂七魄腔,真还有点儿意思!”
  “得嘞!”场面几人也都服他管,这就应着放了乐器,也都去歇活儿片刻。
  刘启发也点着头,暗暗忖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皮猴儿的“字上加腔楼上楼”,只半天儿的功夫,竟把场面这几人都驯得了!
  第21章
  烛火映在墙上,不安分地跳。
  “我唱得…好不好?”柏青走过来,眼睛闪着,还带着点戏词里的娇羞。
  他唱得卖力气,薄薄的小肋条还喘着,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几根发丝汗涔涔黏在脸上。
  “好。”
  只一个字,沉沉的,砸在喧闹里,辨不出太多情绪。
  “累不累?”幸好这人又开口,起身把小凳让给柏青。
  “累!”柏青倒也不推辞,顺着话就软了腰,一屁股坐下去。
  凳面儿还留着这人的体温,暖烘烘地,熨着他发酸的腿弯。
  顾焕章也没动地方,投下来的一大团阴影将柏青整个儿笼住。
  小人儿眸子晃了晃,好像得到了点儿慰藉,可又还嫌不够。小嘴微微撅着,泄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巴巴地递到人眼前。
  “刚才…你为什么笑?”
  他看得出来,那个笑不是一个好笑。
  “我笑你不知道自己在唱些什么!”
  顾焕章垂眸看他,湿漉漉的小脸儿,玉雕凝霜似的,手伸了一下又收回。
  “怎的不知道,这《思凡》我从小听得,这通俗的白话还能不懂?而且,懂不懂的…能唱得就行…”
  柏青有些不服气。
  有些昆腔曲文太雅他不懂,可这出《思凡》浅显,自己还是懂的。
  可这人…他看着这人的笑模样儿便又有些羞,越说越小声。
  “好好!”顾焕章答着,也不再辩驳,递给人一块帕子,“擦擦汗。”
  他并不懂这“口传心授”和“程式化”模仿是个什么道理,只觉得必须要逐字句理解后,通篇习得才可唱演得出来。
  又道,“我找个师傅,教你读书吧。”
  柏青却像在神游。
  手里捏着那块帕子,上边儿这人的味道理直气壮。
  “不想读书么?”顾焕章又重复一遍。
  “读书?想…想…”柏青拿起帕子沾了沾汗,像烫似的,只轻轻的,可还是蹭红了脸,“我洗了给你。”他嘟囔着,“可我…我都不曾识字…”
  “那就从识字教起!”
  “那…我也要学念诗!”漂亮的大眼睛雀跃着,流露出来满心欢喜。
  “为什么都叫你皮猴儿啊。”顾焕章看他这副小模样儿,又弯腰逗他。
  柏青知道是逗,便迎上他的脸直言,“不服管,欠打呗!”
  “是么,”顾焕章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我看你倒是乖得很。”
  这一扫,柏青就又羞了,低下头不再看他。
  “皮猴儿!”刘启发咧着嗓子凑过来,看到顾焕章一个作揖,“皮猴儿,现在这胡琴儿托得怎么样?”
  “师傅,好多了。”
  柏青忙收了帕子,站起来答,定了定心神又想到一问,“有几处我觉得不必‘眼起板落’,这腔应圆着点儿,您觉着呢?”
  “可以一试,这折子戏身段儿还未加得,到时候腔还要改,你先加几个音儿润着点,往圆了唱,也是唱得的!今儿大家认你的腔是个好玩意儿,这银钱索性是给了,一会儿你和场面再多磨合磨合,笛子和鼓都是好玩意儿,你就多排他几刻!”
  刘启发说了几句,也出去吸烟了。
  “对了爷,”柏青又起了个话头,“师傅说得对,出去搭班唱戏,还没有个名头就带着差使,确实不像话。”
  “为什么?”
  “都在同一处后台,比我名头亮的人都没有差使,我不是头牌却带了好几个人,这不是遭人嫉恨么。”
  “那你当头牌不就行了。”
  “打炮戏还未唱得,我自己还没有挑班子,更何来头牌呢。”
  “给你找个戏园子,专给你一个人唱!”
  “你个外行,从来没有这样捧的 !”柏青没当真,只觉得好笑,边笑边嗔他。
  场面师傅三三两两又都回来。
  “去吧。”这人拉过小板凳坐下,“就是要捧你。”他又说道。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
  柏青起了腔还在想他的话。
  往过去瞧,这人的剪影染着光,眉眼隐在烛火里,一双大手搁在膝头,正随着木鱼打拍子。
  额间还浮着他的味道,烛火跳动,蜡芯子“滋拉”一声。对着光晕里的一双眼,柏青好像明白了这人说的“不懂”!
  到嘴边儿的“年少哥哥”四个字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看他不唱了,场面也停了。
  “这儿的鼓不好接,皮猴儿别急。”
  杨大爷只以为柏青没跟上便道——“再来!”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
  可懂了又怎么能再唱呢!这词儿烫得他喉咙发紧,身子似踩着棉花,戏服领口也勒得脖子生疼!
  场面催着,柏青只好再起调儿,“下山去寻......”
  尾音又颤颤卡在齿间。
  一旁的刘启发急得直跺脚,恨不得站起来给上他一巴掌!
  柏青看向顾焕章,显得可怜兮兮。
  那人微仰下颌,好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可能只是烛火捻子在那个瞬间忽地一动。
  原来?原来!
  柏青突然懂了。
  小尼姑摔碎木鱼,不是因为这经书难念,而是年方二八的“凡心”萌动,胸口一处的鼓噪竟要惊破“禅心”。
  这《思凡》一折子,既是思凡,也是思春。思得正是这“凡尘俗愿”,是说小尼姑,宁愿还俗,在尘世中受气,也不愿在空门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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