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完结屋>书库>综合其它>墙头马上> 第17章

第17章

  老大顾焕礼则把宅外和门房也安插好人手,领佩好手枪。又嘱咐着护院儿要记好方氏随从人数、车马,察其势力虚实。
  顾佑棠看措筹得差不多了,便叫人泡了一壶茶,遣散了侍从,在书房和儿子们密谈。
  他提起紫砂壶,给二人添好茶,顾大拿起茶盏,很有些嫌弃似的。
  老爷子这把紫砂壶,少说盘了十几年,简直是“藏污纳垢”,毫无美感可言,当下时兴的可是白瓷盖碗。
  “伯淮、仲昀,你们怎么看?”老顾发问。
  “当年他出卖维新党,换得西后宠信,今日新政不过是故技重施,可若方氏真能压服满贵,我们汉人商绅的日子……倒……倒好过些。”
  顾大开口,可这“老丛”也有股子霉味,苦味儿只往上顶,“只是…他若是败了,我等也……必受牵连,此时可不能……公然站队。”
  “方氏这般扭捏作态,比不过钟文那帮革命党痛快!”老顾道。
  “父亲,”顾二也有几分自己的打算,“我有几处枪械厂倒是联络起来了,无论方氏成败,我们手里有枪、仓有存银…”
  “老大,老二,这世道…你俩都未而立之年,却都做了万全准备……”说着又给二人满上茶。“这方氏算盘打得虽响…”他示意二人趁热喝,“他算准了汉商必定借他新政东风扩张实业,可他错算了一着!我辈岂能坐看国家乱世,营生重要,可吾辈气节更是重要!”
  老顾将胸中之郁吐了出来。他这两个儿子已经将家财考虑妥帖,便突然起了孤勇之心。
  “父亲…你…”顾二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有这等进步思想。
  “老二,”老顾又是开口,“老七和我透了几分话,外边儿你资助了不少,老七也奔走着…”
  “父亲!”顾焕礼着急道,“仲昀尚未婚配成家,这革命可是顶危险的事情!”
  “顾氏到我一脉已然开枝散叶,也算是尽孝啦,至于再往后…我操心不着,国都没了,要这家有何用!”
  话说着,他起了几分酒兴,便起身绕过书案,自己之前好像在多宝格里藏了坛佳酿,他支着头探进多宝格。
  不一会儿,还真叫他抱出一个蒙尘的粗陶酒坛来!
  “父亲,怎可如此意气用事!”顾大看他手里捧个坛子,头顶蹭了层灰,又是个红光满面的样子,老顽童似的,不禁忿忿。
  “老二…你大哥倒说的有道理,之前一番折腾耽误了几个年岁,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成家,再去搞营生才安心啊。”
  老顾放好坛子,用袖子抚了抚额头,示意二人干了茶,可俩人谁都没动,确是都消受不了这陈香。
  他摇摇头,只好又新摆了两个小盏,而后斟满。
  顾大直直拿起酒一干,“父亲,您怎好还鼓动老二,”他正要再洋洋洒洒几句,却又被这烈酒顶住了喉,“这满门大大小小五六十口…”
  “大哥,”顾二给他递了盏清水,“其实我也并未参与过深,这立宪还是革命,我也看不清,只是想有力出力…关键时刻我定然和顾家撇清关系,决不连累。现在,我表面只是个业大的买办,身后的顾家也不过是个蠹族,父亲和大哥不必过分忧心。”
  “立宪如何,革命又如何?如今局势雾里看花,哪个能看得透,仲昀,你只管进步,时移势易,且行且看!”
  老顾自顾自喝了一盏,酒气一下上了脸。
  “你们倒是有节气,反倒是怪我怕了。父亲,如今除了仲昀和幼承,还有几个也是闲不住的,真有那时候…有一个算一个,我…便只护能护住的了!”顾大喝也没喝舒服,这就急赤白脸有些恼了。
  因三人各有愁绪,便很快商定好,定是不借着方势谋取暴利,更不做长远押注。
  “老二,随我过来。”出了书房,顾大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几个听差的立刻退到影壁后头去了。
  俩人又往前走走,顾大便开始嘀咕,“老二,我捧了个角儿,可这人风头太旺了,招眼得很,我听说,你也在捧人,捧得是哪一个?”
  “我?”顾焕章心道定是顾公馆里的奴才乱嚼舌根,“我只是看一个穷苦孩子可怜罢了。”
  “现在是看着可怜,戏子无义呀,这成了角儿呀,排场就大了。”顾大捻着腕间一串紫檀,“我手底下捧的那个,如今是越发不知进退了。昨儿竟狮子大开口,要我也单独辟间公馆给他吊嗓子。”
  “大哥的意思是?”
  “我呀,得找另一个绝货,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顾大一张英朗的脸隐在黄昏里,似起了幽怨。见弟弟不表,便哼哼两声,“老二,你还是先填了房,大哥是在和你说笑呢!”
  顾焕章踱出顾府,天还没黑透。
  他略一驻足,阴影里那辆静伏的汽车便开了过来,老庞倾着身子下车开门。
  “去椿树胡同。”顾焕章吩咐着,声音融在渐浓的暮气里。
  第20章
  还没进院儿便听得吹拉弹唱,顾焕章寻着闹腾走进去,西边儿的一间矮房透出昏黄跳跃的光,映着里头幢幢人影。
  窗纸泛黄,不甚齐整的一方破屋,两盏烛台搁在条案上,火苗忽高忽低地晃。
  一个炭盆儿摆在地中间,七八条汉子依墙边落座,各操着胡琴、月琴、单皮鼓、笛子等家伙事儿,只围着柏青一个,好像在拧着劲儿合一段高腔。
  一群师兄弟也互相歪靠在条凳上听戏,挺热闹。
  众人见顾焕章走进来才有反应,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静。
  柏青听见音律停了,也抬起眼。
  瞧得来人,一双黑眼睛就亮了,这可不是那个只能远观的小白楼。他几步穿过人群,清亮一声唤,“爷!”眼睛弯一弯,又接过人的大氅。
  “顾二爷,在下刘启发,是结香的师傅!”刘启发也一个了然,直上去乱跑眉毛地作揖攀附。
  这顾二爷是登天梯,需加着小心应对。
  一个小徒弟给顾焕章拿来个黑油亮的木板凳,刘启发冲人一个瞪眼,小徒一时也觉得不太体面,手支在那儿有点臊。
  顾焕章却没嫌,冲人点了下头,接了小凳径直坐了下去,“这是在编排什么?”
  “回爷,正在给结香试场面。”刘启发抖着八字眉答。
  一出戏,场面的份量可不轻,样样都得讲究。
  文场以胡琴为主,配上月琴、三弦,武场则是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场面不齐整,台下懂行的听客立刻就能觉出不对,喝倒彩都是轻的。
  但凡有点名气的角儿,都养着各自的场面班子。
  其中胡琴又尤为关键,得跟演员的嗓子严丝合缝。要是琴师托不住腔,任你金嗓子也要减三分颜色。
  “这场面,文武都上,约的是杨宝如杨大爷的胡琴儿。今儿试的戏胡琴儿份儿少,先试上它几句,杨大爷六场通透,这笛子也极好,我们正给结香试调门子呢。”
  “多谢刘老板。我不常看戏,更不懂戏,一切全凭刘老板照拂。”
  顾焕章高高大大一个爷就这么窝在小凳子上。柏青眼睛瞟着,心尖上像被捏了一把。
  “哪儿的话,爷尽管吩咐!”刘启发听顾焕章口气礼貌周全,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戏箱、行头头面都定得了,不出俩月就能拿到。”刘启发继续邀着功。
  “可挑来几个丫头小厮使着。”顾焕章又开口,看了眼柏青。
  “跟包儿的,”柏青搭着话,帮人家转述行话,“和梳头师傅。”
  刘启发剜了他一眼,又伏着脑袋答,“这差遣…还未置办,结香还不是角儿…”
  “不是角儿?金宝可有传话,一切都按照角儿的例来。”
  “传了。”
  刘启发八字眉一扭,心里又打起鼓来,顶怕的就是这外行管内行!
  一个没名没号的孩子出去唱戏,排场怎么好这样大!
  “你们排你们的,我随便听听。”顾焕章也没多说,又往一边拉了拉小凳。
  “初定了明年过了清明就挑梁儿,打炮戏的戏码已经拟得,第一日《思凡》,第二日《玉堂春》,第三日《拾玉镯》,唱足三天。结香学戏快,教习师傅也要再传他几折子戏,这三十六出儿戏是定要攒得的。”
  刘启发可是要在这“外行”面前表现,得意洋洋地一口气介绍完,便也落座了。
  柏青唱了几句,这就要停,和场面起了不小的争执。
  他小小一个,脊背挺得直,更显得薄薄一片,就他自己站着,看着孤伶伶的。
  他对身侧一群坐着的人道,“我嗓子亮,杨大爷的调门总是跟不上我。”
  顾焕章也随他站起来,想听听缘由。
  可他生得高大,一站起来,影子就着烛火投在糊着旧报的土墙上,一大团黑影儿,身形一动,整个屋子都晃。
  “皮猴儿!”没等顾焕章开口,刘启发道,“自己艺不精,怎的怪别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