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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昔日空阔至寂寥的庭院,此刻浸润在精心设计的光晕里,是一张冷硬的画卷点染上温柔的色彩。
  裴序步入院中,静静伫立片刻。灯火通明,花香暗浮,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坐在秋千上笑闹的样子……
  然而此刻,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灯火的温暖,反而更清晰地映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旷与寂寥,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种从未如此鲜明地、名为“思念”的蔓草,悄然爬上心口,收紧,缠绕……
  他倏然开口,“轻舟,明日备车,回老宅。”
  轻舟垂首应“是”。
  心中波澜微生。大人行事向来有章法,若无要事,归府探望老太爷的日子固定在一旬之末。
  今日才刚过五日……这行程莫名提前,莫非有什么要事?
  翌日,裴府。
  裴序未作停留,径直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走向裴老太爷日常起坐的西跨院。
  院中,花木葱茏。
  一方小几摆在石榴树下,裴老太爷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执着小巧的银酒壶,一手持着笔,对着摊开的诗笺凝眉苦思,口中似在推敲字句。
  裴序走近。
  伺候在侧的老仆见是少主子,忙低声在老太爷耳边提醒了一句。
  裴老太爷从诗境中抬首,见是裴序,下意识背过手,欲藏起酒壶。
  裴序目光略过祖父手中的银酒壶,看向一旁的老仆,“祖父饮了多少?”
  老仆不敢隐瞒,如实报了约数。
  “太多了。”
  裴老太爷眼一瞪,手护着酒壶,“多乎哉?不多也!”
  裴序伸出手,静静看着他。
  “……”
  裴老太爷沉痛闭眼,权衡再三,“给——”
  他心里算盘打得门清,这次要是不给,下次可就别想喝到孙儿从各地带回来的美酒了。
  酒也失了,他便不再惦记,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转着,重新将思绪拉回诗中,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有闲回府?莫非衙门无事?”
  裴序淡淡道:“孙儿前来,是意欲提前婚期。”
  笔下动作骤然僵住!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迹不堪重负,无声砸落在雪白的诗笺上,晕开一团墨迹。
  裴老太爷抬头,惊愕道:“提前?为何?”
  他脑中空空,下一句要写的诗都忘到九霄云外,“不是说等殿下回京后再行大礼吗?由她主婚最是体面……”
  他眼珠飞快转动,近日虽少出门,但京城的风吹草动哪能瞒过裴家的耳目?
  是因崔家的幺蛾子?还是这小子……迫不及待想将名分定了?
  一时间,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冲撞。
  裴序神色未变,只道:“几日前收到殿下来信,西南战事胶着,年内恐难返京。”
  “……年内?!”
  裴老太爷的声音陡然拔高,脸皱巴得像个挂在廊下风干多日的橘子。
  他手指哆哆嗦嗦指向孙子,“如今到年底还不到六个月!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礼记》中载明的人伦六礼,哪一项不是耗时耗力?”
  他急得几乎要跺脚,雪白的胡子抖得厉害,“行事如此匆忙,旁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裴雁行,对未来的当家主母,根本不够珍而重之!这等慢待,岂是我裴氏门风?!” 他越想越是忧急,声音都带了颤意。
  裴序沉默了。
  他挺拔颀长的身影立在石榴树下,垂着眼帘,看着祖父案头那团污了的墨迹。
  脸上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
  第76章 分寸 “万不可在花轿抬进门之前,肚子……
  从小到大, 他便是众人眼中最省心、最妥帖的孩子。
  幼时读书习武、通人情世故,稍长辅佐朝政、执掌大理寺,桩桩件件, 无不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裴老太爷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序露出这般……好像站在巨大迷宫入口, 手握地图却不知该向何处落足的茫然之态了。
  胸中那股急火倏地就泄了大半, 眉间的褶皱缓缓松开, 神色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
  他放下笔, 轻轻拍了拍裴序的手臂,那里, 隔着层层衣料,是他早已不复稚嫩, 坚实的骨肉。
  “雁行, ” 他叹道:“这婚姻大事,如同烹煮五味,讲究的是个火候功夫。心急了不成, 寡淡无味。火候慢了, 滋味也老了。要一步步来,要……徐徐图之。”
  他眼睛明亮, “你这些年, 旁的事都做得天衣无缝,唯这男婚女嫁、成家立室之道……却是从头开始学起!”
  “不过——”他看着孙子那副少见茫然的样子,心中又好笑又心疼, 更涌上一股老怀大慰的责任感, “莫急莫怕。你啊,还有得学呢!爷爷我……”
  裴老太爷精神头陡然一振,挺直了腰背,脸上泛起光彩, “当年我迎娶你祖母的排场,那是满城空巷、贵胄云集,龙凤花烛点了三天三夜!街头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两条长街!那盛况啊……”
  他眉飞色舞,话语滔滔不绝,沉浸在久远的辉煌中,“便是过了几十年,京中老人们提起,还说是无人能及的!如何?让爷爷好好教教你,保管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不叫你夫人……也不叫天下人,小觑了我裴门的气度!”
  裴序听着祖父慷慨激昂地追忆往事,眼神逐渐恢复了沉静。
  他抬起眼眸,对上祖父的眼睛,神色郑重,“是。孙儿……谢祖父教诲。”
  从清晨说到太阳升到正当空,裴老太爷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也算是久违地体验了一番多年前给孙儿开蒙的乐趣。
  “好了。今日就说到这里。”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这样的好事,也该告诉她,叫她也欢喜欢喜。”
  裴序动作一滞,数息后,他微微颔首,“是。”
  目送孙儿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老太爷脸上的笑纹渐渐淡去,似有千钧重担无形压下。他重新提起笔,却没有继续方才未竟的诗作,展开了一张新的信笺,提笔书写起来。
  “……雁行已至适婚之年,现与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订亲,不日将完婚。你身为人父,此等大事岂能不归?”
  写到此处,老太爷停下笔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那混账现在何处?”
  老仆恭敬答道:“回老爷,上月曾有人在雍州一带见过二爷。”
  老太爷笔尖未停,只低低“唔”了一声。待到墨迹稍干,他将信折好递出,“着一队可靠的人马去寻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儿子成婚,他这做父亲的,纵使跑断了腿,爬也要爬回来露个面!”
  -
  孟府的马车刚在角门停稳,孟令窈眼疾手快捞起暗格里的小镜,对着日光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
  片刻后,她反扣下镜子,对菘蓝道:“待会你自去跟母亲禀报,就说…就说我今日乏了,直接回房歇息了,就不过去问安了。”
  菘蓝心领神会,目光在小姐唇上飞快地一溜,忍着笑脆生生应了,“是,小姐好生歇息。”
  谁知她才在妆台前坐下,连口茶都未及喝,母亲房里的嬷嬷已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孟令窈对着镜中人影无奈地皱了皱鼻子,飞快抓起香粉盒扑了扑脸上可疑的红晕,又火速将身上那件被揉搓出皱褶的衣衫换下,套了件素雅的襦裙,这才跟着嬷嬷去了正院。
  钟夫人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见女儿进来,眉尖微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今日在崔家,可还顺心?我隐约听着闹得可不小。”
  孟令窈在母亲身侧坐下,顺势捞过矮几上的葡萄,摘了几颗慢悠悠剥着皮,将今日崔家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说到为崔五夫人仗义执言那段,钟夫人一拍桌案,“说得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若是遇到这般情形,怕是当场就要拿马鞭抽那个崔五郎了,堂堂七尺男儿,是非不辨,没有半点担当,真是窝囊!”
  正巧孟砚端着一碟新剥好的莲子走了进来,闻言委婉地表示了不赞同,“夫人,我们家窈窈可没你那手家传的好鞭法。”
  钟夫人立时眼波斜飞,剜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不让学!”
  孟砚满面冤枉,“哪里是我不让?分明是女儿自己不愿意学……”
  孟令窈摊开自己柔软白皙的一双手,理直气壮,那马鞭又粗又糙,握在手里硌得生疼,她才不要学。
  见夫人还要争辩,孟砚连忙换了口风,“当今圣上贤明,最重律法。窈窈既然用律法证明了崔五夫人求和离合情合理,自然不好再动手伤人,触犯律法。”
  他捻起粒莲子,叹了口气,“想当年,崔家也是治家严明的典范,不想如今竟沦落至此。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当初没有应允武兴侯府的提亲。”
  钟夫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崔氏在娘家尚且如此专横跋扈,若是嫁到武兴侯府,有了侯夫人的身份,怕是更要一手遮天。有这样的主母,窈窈往后的日子哪里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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