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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不知裴大人素日喜好,姑且让下人送上了与我同样的汤。”孟砚解释,“与她们女人家喝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桌上两位女子同时觑了他一眼。孟砚立刻噤声,家庭地位一览无余。
  片刻后,他低咳一声,热情招呼裴序,“裴大人别拘束,喝、喝……用的是庄子里养大的老鸭,年岁足,炖汤滋味甚好,清热祛湿、健脾开胃。”
  裴序顺从地与孟家人一道饮汤,因着炖足了时辰,汤羹滋味鲜美,仿佛有一道暖流冲刷遍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他在裴家鲜少尝到的好滋味。
  膳后,裴序起身告辞。孟令窈忽然道,“母亲,女儿去送送裴大人,还有几句话想托他转达长公主。”
  钟夫人点头应允。
  月华满径,两人并肩而行。灯笼将影子投在粉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孟小姐有什么话需我转达给殿下?”裴序驻足问道。
  孟令窈测过身,月光映着她新描的眼妆,“裴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怎的突然来我家用膳?”
  “令尊盛情难却。”
  “是吗?”孟令窈歪了歪头,“我以为似裴大人这般心硬如铁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她口中说着“心硬如铁”,语调却是婉转柔缓,缠绵胜过月色。
  裴序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眸子,缓缓道:“的确如此。”
  他倒是没有丝毫要粉饰的意思。
  “那大人为何还是来了?”孟令窈不依不饶地追问。
  裴序看了她一眼,“孟小姐以为呢?”
  孟令窈笑容微滞,轻哼一声,数息后才不轻不重地抛回问题,“大人深谋远虑,我小小女子怎会知晓。”
  想从大理寺少卿口中套话着实不是件易事,她很快选择了放弃,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我曾听人提起,裴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裴序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孟令窈轻轻吸了口气,忽然逼近一步,仰头紧紧盯着裴序,“那便请大人仔细看看,记住我现下的模样,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二净!”
  第45章 锦上添花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
  所谓君子慎独, 孟令窈从不为难自己硬要去比照君子,可她诚然是个在家也会仔细打扮妥当的人,连寝衣都要兼具舒适与好看。
  可偏偏, 今日午后试的妆不大满意, 一应洗干净了, 见日头不早, 一时懒怠, 也没有再重新妆扮。
  于是素面朝天,衣着随意, 被裴序看了个一清二楚。虽说在自家院中本也寻常,可偏偏让这个人撞见了, 实在有失体面。她素来在外极重形象,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入下风。
  她再次嘱托,“大人可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
  裴序眉梢微动, “何意?”
  孟令窈抬起下颌, 月光洒在她精心装饰过的面容上,“方才在家中, 我未曾梳洗, 有失体统。现下重新妆扮过了,裴大人要记住。”
  “手上也是京中时兴的装饰吗?”裴序忽然发问。
  孟令窈怔了怔,才想起裹了纱布的手。她抬手, 不甚在意地扯去白纱。
  动作粗暴, 令裴序皱起了眉。
  “那是先前不慎被花刺刺伤了一点。”她展开手掌,星星点点的伤口散在掌心,浅些的已结了褐色的痂,更深些的仍泛着红。
  她显然并不在意, 放下了手,仰头望着裴序,重重咬字,“记住了,这才是我平日的模样。”
  裴序仔细端详她的容颜,视线从眉眼滑到双颊,一一看过,半晌才缓缓道:“我并未觉察有何不同。”
  “怎会没有不同?”孟令窈急急开口,“你定是没有仔细看!”
  裴序默然。
  她又靠近半步,非要说个分明。抬起手指,语气不容置喙,精准点向自己的眉梢,“我这眉毛画的是远山黛,”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至眉心,“起如远峰,落似云雾,是用了上好的石青,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裴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光下那双弯眉如远山含黛,确实精致。
  “还有这脸上的妆,”孟令窈又指了指脸颊,左右侧过,以展示得更加全面,“名唤飞霞妆,依着唐代宇文士及《妆台记》中的古法,胭脂只薄薄晕开,要从太阳穴向面中晕染,如此才能红晕自然,似霞光渐染......”
  “至于口脂,今日涂的是玫瑰色,”她指尖复又轻点唇瓣,“用品质最好的胭脂虫,调和了蜂蜜和珍珠粉......”
  裴序视线异常专注,循着她跳跃的指尖,缓慢且安静地掠过她精心描摹的眉眼、晕了胭脂的双颊……还有,绯红丰润的唇。灯影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火。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太久,孟令窈声音渐低,后半句还悬在舌尖时,她蓦地对上裴序的视线。
  他眉骨英挺,两道长眉宛若蘸了浓墨般飞入鬓角深处,眉峰如剑,凛冽而不可攀折,眼尾天然上挑,抬眼看人时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忘了眼前是谁。
  裴序怔了怔,大约也未料此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然,随即恢复沉静,“不曾画眉。”
  不画?
  那如此挺峻的弧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孟令窈鬼使神差抬起手臂。指尖越过两人中间余下那点距离,轻轻触碰到他眉峰边缘,“当真?”
  指尖落下的刹那,裴序身躯骤然绷紧。他多年习武,本可以在瞬间退开数尺,然此刻,他脚下犹如生了根,那拂过的触感似乎冻结了所有动作。指尖贴在眉骨上,柔软、温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停滞。
  孟令窈不止碰了碰,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几下。男子的眉毛手感稍有些粗糙,并不如女子的柔软,却有着另一种独特的质感,如同她常用的生宣纹理。
  摩挲完,她低头看了看指腹,甚是遗憾,确实没有什么铜黛或青黛的迹象。
  “孟小姐...可验明真假了?”裴序声音微哑,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孟令窈飞快放下手,背到身后,微垂了眼帘,轻咳一声,“大人天生丽质,是我狭隘了。”
  裴序目光深晦,落在她发心,浓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神情辨不出端倪。片刻静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曾于长公主府邸,见识过一匹御赐云锦。以‘通经断纬,逐花异色’为法,纵是金陵最精熟的绣娘,也要十余人合力,经半月光景方能得一匹。再由宫中巧匠施以百千针脚,绣出万般花鸟纹样……”
  他眸光扫过眼前人脸上精心勾勒的色彩,继续道:“那些锦绣纹样,点缀其上自是华美,但于那通身流光溢彩、浑然天成的云锦本身,终究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孟令窈眨了眨眼,心头那点懊恼异样,皆似春风拂过的薄冰,悉数化开了。她唇角不受控制地悄然扬起,眸光清亮,抿着唇低声道:“大人博闻强识,连对衣料也有诸多研究。”
  这人定是在大理寺当差久了,连夸赞都如此一本正经,严谨得像是在公堂上引证法典,偏偏又字字句句点在最受用之处。
  “孟小姐过誉了。”
  裴序深谙适可而止之理,不再多言语,只道:“夜色已深,孟小姐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孟令窈恰好也不是真要送他尽地主之谊,闻言立时从善如流,盈盈一福身,转身便走。步态轻盈,裙裾在渐浓的夜色里旋出小小的弧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泼。
  待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裴序才无声转回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轻舟侧身坐在车辕旁,借着路边人家透出的零星灯火,偶尔偷觑一眼车厢深处的裴序。
  光线明明灭灭,他竟在大人惯常冷凝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仿佛放松的柔和?这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他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人今日……好似难得开怀?”
  裴序眸光微转,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刻意施威,也足以让轻舟背脊一紧,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了头,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惧。
  马车抵达静观院,这一带靠近各个官署,白日里还算喧闹,一入夜便格外清寂,朱漆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的动静都显得突兀。
  留守在此的淡月闻声匆匆迎上来,“大人,老宅那头传了话过来。”
  裴序脚步未停,脱下随手解开的披风递给轻舟,“何事?”
  淡月跟在他侧后半步,亦步亦趋,“是……杨夫人来了,现下正在府里,老太爷请您得空尽快归家一趟。”
  “杨夫人”三字落在空气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一路归来的轻松适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弘农杨氏,曾煊赫一时的“四世三公”门楣,如今虽不复当年气象,却依旧是足以令京城侧目的庞然世族。淡月口中的杨夫人正是裴序母亲的亲妹,他的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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