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严胜凝神看去。
  ......条款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明确写明了工作期限、薪酬、职责范围、休假制度以及各种福利保障。
  这待遇,远比严胜想象中那种被无限压榨、永无休止的“黑工”要好上太多,甚至可以说相当优厚。
  所以,当鬼灯递过一支散发着幽光的笔时,严胜没有任何犹豫,在那份契约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落下的瞬间,卷轴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没入严胜的眉心,一道回归鬼灯袖中。契约成立,受地狱法则见证。
  签完契约,鬼灯也不再耽搁。
  “跟我来。”他转身便走,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是缩地成寸,周围的景象飞速变幻。
  严胜立刻跟上。
  他们穿过尖啸的金鱼草庭院,越过燃烧着不灭业火的焦热大地......最终抵达了一片光秃秃的、由万年寒冰构成的巨大山峦之前。
  尚未踏入,一股极致深寒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能冻结灵魂、湮灭意识的绝对寒冷。
  “这里是八寒地狱。”鬼灯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也很清晰,“你弟弟目前在这一层受罚。”
  他率先迈入那仿佛由冰晶构成的入口。严胜紧随其后。
  一踏入八寒地狱的范围,严胜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鹅毛般的黑色雪片不断飘落,每一片都蕴含着侵蚀灵魂的寒意。
  狂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裸露的冰面,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这里的寒冷,直接作用于灵魂本质。严胜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都要被冻僵,思维变得迟滞,灵魂体传来仿佛要被撕裂、冻碎的剧痛。他不得不运转起自身的力量来抵抗,但仍然感到举步维艰,仿佛多待一刻,灵魂就会永久的损伤一部分。
  缘一...就在这里受罚?
  严胜一想到弟弟可能在这里要待不知道多久,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就钻进了他的心里,化作无边的焦急与恐惧。
  他猛然想起第一次来地狱时听到的信息——如果灵魂在刑罚中承受不住,是真的会彻底崩溃、魂飞魄散的。
  “鬼灯大人!”签合同时有鬼灯的名字,严胜因此知晓了男人的名字。
  此刻他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冷静,声音因为寒冷和急切而带着一丝颤抖,忍不住催促道,“请快一些。”
  走在前面的鬼灯速度未变,微微侧过头,睨了严胜一眼。
  “你以为你那个弟弟,是什么很娇弱的人吗?”
  “......”
  严胜瞬间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弟弟那堪称bug的、超越常理的天赋。无论是作为人类时那无与伦比的剑术和体质,还是死后能一路打穿地狱的恐怖实力...好像...确实...不能用常理来揣度。
  自己在这边担心他会被冻得魂飞魄散,说不定那家伙...可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温度,甚至在思考如何精进剑技?
  思及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安心、无奈和熟悉的挫败感的情绪,涌上了严胜的心头。
  接下来,越是往下,寒气越是酷烈,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最终,他们抵达了八寒地狱的最底层——摩诃钵特摩。
  这里的景象,已非寻常冰雪所能形容。
  天地间是一片死寂的苍白,巨大的、亘古不化的玄冰构成的“莲花”苞蕾遍布四野。然而,这些“莲花”并非植物,而是由受刑者的灵魂与极致寒冰融合形成的、不断重复着破碎与冻结过程的恐怖刑具。
  【入者身折裂,如大莲花,或如白莲花】注1
  严胜的目光急切的扫过这片绝望的冰原,最终,死死的定格在了远处一朵尤其巨大的、色泽近乎透明的冰莲之上。
  在那莲花的核心,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到刻入灵魂的身影:缘一。
  缘一的灵魂近乎赤裸的承受着这地狱最底层的极刑。他的身体,在无法形容的绝对低温下,皮肤、肌肉、乃至灵魂本质,正沿着某种既定的、莲花绽放般的纹路,缓缓的、持续的撕裂。
  裂纹如同冰面蔓延,深可见“骨”,渗出的却并非血液、而是更加本质的灵魂光点,这些光点刚一渗出便被冻结,化作莲瓣上凄美的冰晶。
  随后,地狱的法则力量又会强行将这些裂痕冻结、弥合,紧接着,新一轮的撕裂再次开始......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这种痛苦,足以让任何心智坚定的灵魂彻底疯狂、哀嚎直至湮灭。
  然而,缘一的表情却始终都是平静的。
  或者说,麻木。
  他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霜,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不受控制轻颤一下的指尖,泄露着这刑罚无时无刻不在施加的、足以撕裂意识的酷烈。
  但缘一所承受的最深重的痛苦,并非来自于这永无止境的□□(灵魂)折磨。
  在被囚禁于地狱,承受这漫长刑期的过程中,他拥有了无限的时间来进行思考,反复咀嚼他那充满了遗憾的一生。
  其中,他的思绪,绝大部分时间,又都缠绕在兄长严胜的身上。
  话又说回来,他这一生,真正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其一是母亲。
  那个在阴暗宅邸中给予他最初温暖,却如同流星般早早逝去的温柔女子。
  她的灵魂早已解脱,转世投胎,去往了新的开始。这份思念,虽深,却已了结。
  其二是兄长。
  他追逐了一生,亏欠了一生,最终却以那般惨烈方式分别的孪生兄长。这份执念,是他罪业的根源,也是他此刻无尽刑期的起因。
  其三是妻子。
  那个笑容如同阳光般明媚,曾短暂的照亮过他世界的女子。
  他还记得,在进入地狱后不久,他就见到了特地等待他因而迟迟没有轮回转世的妻子。
  她没有责怪,没有怨恨,只是用那双依旧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的说:“不要难过,不要自责,不要愧疚。缘一,你的心是好的,你只是......不懂。”
  她的声音带着怜惜与一丝无奈。
  “你就像个懵懂小童一样,无论身体长得多大,实力多么强大,你依旧对这个世界,对人心,对情感...单纯无知。就连当初我们结婚,你也只是看到了路过的夫妻,因为羡慕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继而向我求婚。”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带着深深的遗憾:
  “但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不是夫妻,也能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亲人。等你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也觉得很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教会你,一个普通人、一个正常人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该如何在其中自处,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就死掉了。”
  提到孩子,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决绝:
  “对于我们的孩子,他和我一起死掉,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毕竟,缘一,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如何能照顾好一个需要细致呵护、需要引导教育的孩子呢?我不想...看着他因为我们的失职,而糟糕的、痛苦的活着。”
  最后,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努力对他绽开一个带着水光的微笑:“对不起呀,缘一,没能和孩子活着等你回来。”
  那时的他,是如何回应的呢?
  “抱歉。”
  只有干涩的“抱歉”二字。
  除了道歉,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尽管胸腔里翻涌着无数未竟之言——
  他想说,如果那时没有答应护送那位老人去见儿子就好了;
  他想说,如果自己一直守在妻儿身边,恶鬼就绝不会有可乘之机。
  可这些假设在既定的悲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妻子眼中同样盛满了愧疚,他不能再让自己的悔恨加重她的负担。不如沉默。
  唯有这样,等待了他这么多年的妻子,在说完心底最后的话后,才能放下牵挂,真正释怀的踏上往生之路。
  两个最重要的女子都已走向新生。他对她们怀有的遗憾,也该如同她们抛却的过往一样,被深深埋葬。
  最后剩下的,是兄长。
  或许是因为兄长并未走过正规的转世流程,而是被他强行送入转生池的缘故,兄长仍记得前世种种,不曾像母亲和妻子那样忘却前尘。
  兄长和他一样,都被困在了名为“过去”的牢笼里。
  意识到这一点时,缘一心底竟泛起一丝隐秘的庆幸。
  有人同他一样记得往昔——这种“不曾被独自抛下”的感觉,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他时常唾弃自己这般卑劣的念头,但这确是他被冰封于这绝望莲座之中,□□承受着永无止境的酷刑,灵魂被回忆与悔恨反复撕扯时......唯一的念想。
  ......
  “缘...一...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