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周荣力气大,这一脚踹在小兵身上,疼得他皱了下眉,但脚下却没动上半寸,整个人站在营前,桩子似的稳当。
  士兵道:“属下知罪。”
  过了一会儿,账内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周荣耳尖,听见声音,吊儿郎当的身形立马站正了。
  帐帘从里面掀开,一名白发苍苍的清癯老者走出来,和门口站得端正的周荣打了个照面。
  周荣咧嘴一笑:“常先生。”
  常安是军中多年的医师,医术相当了得,军中将士都敬他几分。
  不过他素来不苟言笑,年纪又大了点,是以周荣见了他跟见了爹一样。
  常安垂眸看了眼周荣手里的酒和盘中的肉,道:“大将军不能饮酒。”
  周荣闻言,立马把两坛子酒塞给门口值守的士兵,正色保证道:“常先生既然说了,那就不喝,我看着将军,绝不让他喝。”
  他自己都一身酒气,说的话也不知能不能当真。常安叹了口气,提醒道:“酒多伤身,少喝。”
  周荣点头如捣蒜:“定然,定然。”
  不过那神色,怎么看都没往心里去。
  没有不饮血的刀,没有不喝酒的将士,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东西在军营里是劝不住的。就是断了胳膊少了腿,临死前也还想来上一口。
  常安不再多言,背着药箱转身离开。
  周荣冲着他离开的身影谄媚地笑了笑:“先生慢走。”
  说着,屁股一撅,钻进了营帐中。
  营内,一位身着青衣的男人坐在案前,点灯照烛,正看什么东西。
  周荣走过去,将羊肉放在他面前,催促道:“趁热吃,趁热吃,再一会儿就凉了。”
  男人抬起头来,烛火映照着面容,深眸冷脸,正是当初随周荣来西北的李奉渊。
  四年过去,西北的黄沙将当初锦衣如玉的少年磨砺成了冷硬似山的男人,曾经养尊处优的公子气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周荣没拿竹筷,李奉渊直接用手捻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吧两下咽了,点评道:“有点咸。”
  周荣跟着尝了一块,点头道:“是有点,那要不出去吃现烤的?兄弟们都在外面呢,你一个人窝在这日儿,不无聊?”
  李奉渊几口将羊肉吃了,掏出帕子随便擦了擦手:“待会儿再去。”
  “行。”周荣自顾自抽了张凳子坐下,问道:“常先生方才来做什么?腿又疼了?”
  李奉渊淡淡“嗯”了声:“今夜多半要下雪。”
  周荣低头看了看他的左腿,叹气道:“一变天就疼,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得了,等打完了仗得好好养养,不然瘸了腿可娶不到媳妇儿。”
  他说着,把桌上的油灯扯过来,探着脑袋朝李奉渊手里看:“看什么呢?家里寄来的信?”
  他一身酒气,李奉渊嫌他把信染了味儿,往旁边挪了挪。
  周荣看他藏着掖着,有些好笑:“给我看一眼怎么了。”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绕到另一侧去看,刚一动,李奉渊便立马将信一折,塞回了信封。
  速度快,动作却轻,小心翼翼的,塞回去时信角都没折一下。
  周荣见他半个字都不给自己看,实在没忍住,勾唇笑了一声:“针孔大的心眼。知道的是令妹写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儿写的呢。”
  第88章 原因
  原因
  周荣从前是李瑛的副将,赤胆忠心追随李瑛多年,私下里,二人情同手足。
  后来李瑛病故,周荣护送李瑛的尸骨回京安葬,看见十七岁的李奉渊时,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李瑛。
  父子俩形神皆似,像得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周荣十六岁就娶了妻,但与妻子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孩子。在他眼里,李奉渊就如他半个孩子。
  周荣没能守住李瑛,做好了以命护住他唯一的儿子的准备。不只是他,军中许多李瑛的旧部都是和他一样的打算。
  而李瑛深知李奉渊的抱负,料到李奉渊在他死后会来西北,于临终前将自己的三千亲兵交到周荣手中,后来周荣将这三千人给了李奉渊。
  十七岁的李奉渊自一开始便展现出了惊人的领兵之能,他在军中四年,前三年回回都卯着送命的劲在打,先设计降服忽山,后出奇兵歼灭烈真,以血换来一身军功,也落了一身伤。
  周荣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爬到李瑛的位置,表面他风光傍身,实则只有身边的将士才知道他这将拜得有多不易。
  昏黄的烛火里,李奉渊将信封装回去,余光瞥见周荣醉红着脸满脸怜惜地看着自己。
  周荣一个中年男人,露出这表情实在怪异,李奉渊背上起寒,看他一眼,问道:“想什么?笑成这样,有些瘆人。”
  周荣笑着打了个酒嗝:“想大将军如果还在,见着如今的将军,必会心生骄傲。”
  李奉渊刚来军中时,有因李瑛而敬他忠他的人,自然也有不少因李瑛而嫉恨他的人。因此李奉渊在军中很少提起李瑛。
  周荣也是这时候喝多了酒,又是在私底下,才会在李奉渊说起李瑛。
  李奉渊随口问:“你如何知道?”
  他说着,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拉开了柜子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两只大小一样的木盒子。
  他打开其中一只,里面装着厚厚一叠书信。李奉渊将手上的信放进去,盖上盒子,又关上抽屉。
  身后周荣道:“这有什么不知道?将军曾和我们说起你过,那表情,啧啧,骄傲得很。”
  李瑛的话比李奉渊还少,李奉渊从没从自己父亲嘴里听见过一句夸赞,他看向周荣,有些好奇:“他说我什么?”
  周荣听李奉渊问,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坐直了身,沉下声音,模仿着李瑛说话时的平静语气:“行明年纪虽小,但性子沉稳,读书练功一日不落,无需我操心。”
  周荣跟在李瑛身边多年,学起他来有模有样,李奉渊恍惚一瞬,似在周荣身上看见了李瑛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他倒是没和我说过这些。”
  周荣扮完,松了挺直的背,又乐呵道:“他在我们面前说得也少,只是那次有人问起你,他才说了两句。”
  周荣说起李瑛就有点停不下来,又道:“我有一回还撞见他偷偷给你做帽儿呢,不过当时只看他做了一半,也不知道他后来做完没有。”
  李奉渊从李瑛那儿得过书,取过刀枪,但从没得过什么帽子。他愣了一下:“给我做……帽子?”
  “是啊,冬帽,用小羊羔的毛皮做的。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还小,将军做的那帽子也就比巴掌大点。”
  周荣说着用手比划了个大小:“你没收到?”
  李奉渊摇头:“没有。”
  那时李瑛做得认真,多半不会丢了,周荣想了想:“那估计还在他的遗物里放着。之前我护送将军回京时带回好几个大箱子,将军在军中用的东西都放里面了。你打开看了吗?”
  李奉渊当初走得匆忙,李瑛的遗物至今仍堆在家中,还没动过。
  李奉渊还是摇头:“没有。”
  周荣道:“那等回京之后回去后找找,应该能找到。”
  他说着,又觉得指不定哪天上战场他们就没了,又道:“或者你写信问问家中妹妹。”
  李奉渊沉默片刻:“我不给家里写信。”
  周荣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但一想,的确从没看见他写过信,奇怪道:“为什么不写,不会这么多年一封都没写过吧?”
  李奉渊不置可否。
  周荣想不明白:“都说家书抵万金。我刚离家那会儿,结婚没多久,一得空就写信回去,怕信断了,家里的妻子便不记得我了。”
  李奉渊听他这么说,竟然道:“于我而言,不记得也好。”
  周荣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通透。他忽然琢磨明白,思忖着问:“将军是想让家里人断了念想?”
  李奉渊轻点了下头。
  若为将,可坐镇后方。为士,便要冲锋陷阵,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按李奉渊从前不要命的做派,不担心自己突然殒命才奇怪。
  但周荣还是不赞同这一刀断情的做法,摇头道:“你这样,家中的妹妹怕是会恨你。”
  李奉渊淡淡道:“恨也好过痛。她只同我过了五年,情浅忆短,时间一长,就能将我忘了。若我有朝一日战死,她也不会太难过。”
  周荣想说些什么反驳,可又觉得李奉渊这话有理。
  情越重,痛越深。老母痛过新妇,妻儿痛过兄弟。
  若是将士数年不归,一朝战死,新妇哭上两日便能心安理得地改嫁他人。若是十载之妻,舍命相随也不无可能。
  可周荣想起刚才李奉渊收信时的举措,叹了口气:“那你呢?离家这些年,对家中人的情淡了吗?”
  李奉渊没有回答这话。他取下衣架上厚实的大氅,披在身上,只淡淡道了一句:“她还小,记不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