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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老者说得条分缕析,掷地有声,将这多年的糊涂账一五一十摊开在众人面前。
  有庄稼汉子听罢,愤愤道:“说得正是,连年闹旱灾,家家都吃不饱肚子,却还要不断缴银子,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你——”三爷颤着手,指着老者鼻尖,脸上早已红一块白一块,“刁民!在这信口开河、质疑朝廷,我看你们是活腻了!通通给本官抓起来!”
  李大山那一群汉子倒也不怵,转眼和官差交起手来。
  这些官差虽看着唬人,可日常都躺在油堆上办差,真遇人硬刚起来,根本不堪一击。
  “反了反了,简直反了!”看着眼前混乱一片,三爷气得直跳脚,“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他这次出来匆忙,本想着对付几个庄稼人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带正儿八经的骑兵,没想到手下几个侍从这么不成事,眼看就要被撂倒。
  “一群废物!”三爷怒骂,从车驾上取来弓箭,张弓拉弦,瞄准田埂旁的老者,箭镞刚要离弦之际,一声唳啸自天际传来。
  灰羽墨毛的海东青展翅自高空俯冲而下,锋利的尖喙不偏不倚正中三爷眼睛。
  “啊——”凄厉惨叫立即吸引众人注意,几名官差纷纷聚拢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刺目的血珠自指缝渗出,三爷双手捂着眼睛,哀嚎不止。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大人扶回车上,去城中找大夫!”沈绾故作惊慌,高声指挥道。
  官差们一听这话,也顾不上缠斗,忙灰溜溜离开。
  一行人在狼狈的马蹄声中渐行渐远,沈绾朝海东青打了个手势,它便在空中盘旋几圈,没入天际。
  “想不到你还会驯隼?”李大山抹了把脸上灰渍,讶异道。
  沈绾浅笑:“皮毛而已。”
  这还是前阵子谢翊教她的,好在这只海东青很是听话,没有磨合太久,好像早就认她为主似的。
  一场闹剧结束,老者拍拍身上尘土,从田埂上撑膝起身,没有过多停留的意思。
  沈绾见状忙道:“先生,留步。”
  老者回头乜了眼沈绾。
  “先生,”沈绾拱手俯身行礼,恭敬道:“您不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说】
  徭役银:将原本需服劳役的部分折算为白银缴纳。此乃明代中后期的制度改革,这里借用。
  第32章
  微风拂动衣角,老者目光悠远,像是记得眼前人,又像是不记得。
  “在西盘街,我们见过的。”沈绾眼神晶亮,定定道,“天元一子定乾坤,弃三隅而活中腹。”
  老者捋须吟笑:“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听老者这样说,沈绾心中越发有了底,“先生大恩,沈绾没齿难忘,但愿此生有幸,能报答先生。”
  “你这女娃娃,老夫与你不过两面之缘,谈何报答?”
  “虽只有两面之缘,可先生之谋令人钦佩,方才在官差面前仗义执言,大谈税收之弊,实在令人称快。”
  沈绾深吸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后退一步,拱手下拜。
  只需稍一留意,便看出她执的乃弟子礼,“沈绾不才,愿拜先生为师,恳请先生不弃。”
  女音诚挚又坚定,随着微拂的清风,落在广阔田埂间。
  “老夫不过一乡野村夫,有何教得了你?”
  沈绾舒然一笑:“先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晚辈却不敢轻慢。这世间能破得了珍珑棋局,又这般仙风道骨,闲云山野,却不忘民生大义,敢于直抒朝野弊政的,只有一人
  ——明景崇,明老先生。”
  老者清亮的眼底遽然浮起涟漪。
  “早年虽未见过真容,可先生大名早有耳闻。”沈绾轻勾唇角,“况且晚辈斗胆一猜,先生当初出现铺子恐怕并非自愿,您是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了吧?”
  老者眸光愈发幽深,却丝毫不见被冒犯的羞恼。
  “即便看在当日我助您脱身的份上,您好歹考虑考虑再答应?”
  长睫如蝶翼轻眨,少女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机灵狡黠。
  老者望了她半晌,忽而大笑出声,“想不到你这个女娃娃倒有几分意思。”
  沈绾猜的没错,当初他的确是意外被囚困。
  自从拓摩侵占中原,天下动荡,天下学子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大胤根基已腐,大厦将倾已成定局,遂投立新朝,以求建功立业,开创新局;另一派则认为蛮夷刁横,轻贱胤人,遂至死守节,不愿屈服。
  明景崇身为天下学子之师,即便想置身事外,也难避纷扰。一次北上授学,却遇蛮夷刁难,恰好金老板路过,虽为他解围,但也将他囚困。
  只因金老板一方面爱棋成痴,另一方面,他虽为商人却一心贪慕文人虚名,遂一心拜明景崇为师,愿其教授棋道。可明景崇深知金老板所做勾当,虽有教无类,也不愿受其驱使。
  直到,那晚一声炸响……
  “你说的不错,”深邃的眼眸沉了沉,眉梢笑意却不减,“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读书明理固然是好,可到底难成大业……”
  “先生这话错了。”沈绾闻言,秀眉一蹙,“天下人都道先生是博学大儒,怎的也有那些酸腐偏见?您既不分尊贵卑贱、不论身份种族,都愿施教,女儿家为何不行?
  要我说,历朝历代的女子是被那些陈腐教条给困住了,所以才难以有所作为,是这世道没有给女子机会,并非女子真的不如男子。先生心怀天下,定有治国理想,盛世宏图,您若愿意,我想同您打个赌。”
  “哦?”老者来了兴趣,“赌什么?”
  “倘若先生不吝赐教,授我诗书,沈绾有志,此生定能将您心中所愿变为现实。”
  天地辽远,孤云飘渺,定定女音回荡在苍野间,久久不息。
  远处残阳不经绕过青山,给初春乡野铺上一层耀眼金纱。
  “好!”良久,明景崇眸中闪过亮光,拊掌激叹,“的确是老夫狭隘了!今日这个赌约我记下了。
  自此,我授你毕生所学,你还我盛世之景!”
  沈绾一怔,忙郑重叩拜行礼,“弟子沈绾,拜见师父!”
  **
  御马司官差征收草料银无果,反被刁民所伤,这事很快传遍司里。
  三爷因伤势严重,寻了大夫居家休养,自是没工夫再过问其他事宜。
  是以魏公公寿辰这天,前来贺寿之人皆屏息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惹这位祖宗不快。
  好在魏公公并未多说什么,还颇为和蔼地提及要送些药膏去三爷府上,一片慈爱关切之心让众人私下舒了口气。
  寿宴本就在魏公公私宅置办,到了晚间,贺寿之人三三两两散去,偌大府宅重又恢复静谧。
  魏公公今年已七十有三,一头稀疏的头发早已花白,闹了大半日,身子骨早已疲乏,此刻躺在书房摇椅上闭目养神,左右各有两名妙龄丫鬟为他捶腿。
  “干爹,让儿子来吧。”说话的是胡监官,他当初从一名普通的洒扫太监坐到今日位置,自是少不了这位干爹的提携。
  接过丫鬟手中的活,胡监官体贴蹲下身仔细揉按,技巧极为娴熟,房中一时只听得椅上之人匀长的呼吸声。
  “干爹,儿子知道您心里有气,下面那帮刁民确实可恶,派去的人又不成事,咱们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治一治。”
  魏公公阖目唔了声,声音尖细却带着沙哑,“治?你想怎么个治法?”
  胡监官听出干爹话中另含深意,一时没有答话。
  “你以为光凭几个刁民就能成事?”魏公公语调缓慢,却铿锵有力,“西盘街的铺子是怎么炸的?三儿的眼睛又是怎么瞎的?这桩桩件件蹊跷得很,背后的水深着呢。”
  “那……”胡监官本是想过来献殷勤,这会儿听干爹这番论调,一时犯了难,“那依干爹的意思,就这么放任不管?”
  “管,是自然要管。”魏公公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只是,轮不到咱们管。”
  胡监官尚自摸不着头脑,忽听魏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回干爹,快戌时了。”
  魏公公双臂支着扶椅,欲要起身,胡监官见状忙弯腰搀扶。
  “皇上这个时辰折子也快批完了,我也该进宫伺候。”
  胡监官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忙推门朝外传唤,“来人,备轿!”
  魏公公轻笑了声,苍老的眼珠幽深如古井,“你是个机灵的,可光机灵也成不了事。咱们当奴才的只需记住一条,那就是万事以主子为重。”
  “是,儿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魏公公负手几步,走到窗台下。
  正值一轮明月高挂,在窗前流下玉带华光。
  魏公公望向夜空,目光不知落到哪里,忽而叹道:“你们那些心思,以为我都不知道?我老了,那些个银子,我是带不走的,你们也带不走,咱们这些没了根的人,是注定逃不开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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