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文薰也不怕父亲看见,不说她现在背靠译者联盟,就算父亲真的生气,明年那会儿说不定她已经去北方了。
离了大半个中国,父亲再生气,除了写家书骂她,还能怎么样?
文薰怀抱着侥幸,又或者是有恃无恐,她的胆子越想越大,她决定把《钟楼》翻译完再干一票大的!
父亲,对不起了。在这一瞬间,文薰连到时候给父亲道歉时的措辞都想好了:“身已许国,无法顾家,女儿不孝,万请珍重。”
她把这句话放在脑海中用各种语气过了一遍,又模拟起父亲恼怒的各种画面。她揽着霞章的胳膊,心中涌起的那种辜负长辈心意的内疚和做“坏”事成功的兴奋劲儿打了起来,让她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偷笑。
霞章望着她流露于面的表情,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两个字:
可爱。
相较于去年,今年的文薰也算在南方文坛中稍有名气,是以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没再出现学生当堂质疑的插曲。大约是受到校风的影响,临安大学的学生一旦上课,便进入了全神贯注模式,他们就像海绵一般,拼命地吸取着她教授的知识,无心理会其他。
而文薰呢,在这种氛围中更是对自己的教学工作产生极大的热情。大概这世上所有的先生都是一样的,只要学生们认真学习,能有进步,哪怕受苦受累,也是甘之如饴。
眼看9月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这个周末,文薰同霞章回沪市复诊,同时也带回来了一些月季苗。
“月季好看,可我听说,它的叶面
很容易遭受病虫害。”
“是啊,养了它,我们可得时刻提防,小心注意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从花卉市场出来,一抬头,见到了乱糟糟的大街,其中人来人往,好像所有人都在逃命。
事后他们才知道,就在昨天,日军对奉天发动了突然袭击。
二人欢笑着来,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去。新的一个星期开始,校长组织全校师生开会,稳定大家情绪的同时也极力保证,一定会敦促金陵政府积极抗战。
因国之有难,导致今年的中秋节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中。临安大学没有放假,学生们在一种紧迫的环境中抓紧时间学习,老师们也像是在被什么追赶一样,奋力地将自己的知识教授给学生。
可节日终究是节日,日子还得过下去。文薰认真对待工作,也慎重对待生活。她逐一给亲人、老师送去贺礼。她甚至还在这种氛围中生出一些积极庆幸:感谢去年母亲的教导,她铭记于心,已然将这些俗物处理得得心应手了。
莫家那边,在跟霞章商议过后,文薰也送了礼——包括给琼玉所生的小侄儿的贺礼。
也可能是因为这种尚且往好方向发展的兆头,让莫家只是回了礼,送了祝平安的信,并没有来人。
来到10月,译者联盟大会照例举行。和去年的流程一样,文薰和霞章向学校请假一同奔赴沪市。
会议的流程照旧,没有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对于文薰所提到的《昆虫记》,丁时隐先生给出了准确的回复:
“巧得很,你也是和其他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年上半年,有位姓王的学者就向我提起过,要自己翻译这本著作。”
文薰从丁先生的措辞中听出来,这位“王先生”不是联盟里的人。
可只要是在为公众做有益的事,又何必分什么联盟呢?
文薰喜悦于听到这个消息,同时也关心地问:“不知道王先生的译本何时能出版,又是交给哪座出版社出版?”
“和你的《茶花女》一样,都是交由商务印书馆。只不过他那边会晚些,大概明年二月才能成书。”
现在已经是10月,中间相隔的时间段也不远,文薰想,到时候她一定要注意日子,趁着新书上市,赶第一批买回家收藏。
在会议期间,文薰自然也见到了郭滔,郭滔先生这回还给他们分享了一个新的讯息:“清华大学看上罗先生了,想邀请他明年北上,担任清华的教务主任。”
有一说一,罗友群处理内务的能力在一堆不通人情的先生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那罗先生答应了?”
“有谁会拒绝清华园呢?”
是啊,这可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
再者,罗友群哪怕私德有亏,也不妨碍他是一个有血气担当的人。他怎么会因为北方正在打仗,就惧于往北方去?他甚至因为自身的名气,更要成为其中的代表。
文薰和霞章自然也不怕。文薰私底下还偷偷地跟霞章设想:“说不定,我们又能聚在一起工作呢。”
她自然是喜欢交新朋友,可也不会不愿意同旧朋友相处。与大家一同和乐,才会让她更加快乐。
会议进展到后期,今年译者联盟给文薰分配到了一本名为《月中蔷薇》的爱尔兰小说。蔷薇蔷薇,月季不也是属蔷薇科吗?因着这个原因,文薰回到临安后,重新拾起了对院子里那十来株月季苗的关注,每天上班下班经过,都要去仔细察看一番。
请假了再返校,又是一段疯狂“还账”的时间。初冬来临之前,文薰在社会上一片激昂的抗战情绪下,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工人夜校。
她来的第一晚,便受到了很大的思想冲击。
霞章以前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原来这里的工人,全部都是信奉于无产阶级主义。他们白天是为社会服务的工人,晚上便成了为了阶级主义革命的斗士。
在回去的路上,文薰浑身热血沸腾。她感觉她今天不是来上课的,她反而是来学习的!
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她第一次近距离的感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群智慧、无私、拥有大爱且积极向上的人。
她忽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便理所当然地向霞章倾诉,“他们真的很棒,对不对?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具有生机的活力。”
文薰的印象很深,工人夜校里的每位成员都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
霞章回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有时候,他们会让我想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们同样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是绝对的积极主义。”
“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如果不好,霞章就不会一直利用课余时间,来夜校给工人们免费上课了。
文薰仰头望向他,她从他此时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些其他的内容。她心头一动,试探着问:“你有意见想要发表?”
霞章扬了扬眉头,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让我猜猜。”文薰自以为,她是很了解他的。
霞章于是也期待起来,“好啊,你猜猜,猜中了有奖励。”
“嗯~”文薰哼了一声,“谁要你的奖励?”
莫某人的奖励向来毫无新意,她才不稀罕呢。
今天半下午的时候,临安下了场雨,现在青石板上还带着水渍。文薰看着前方即将要踩下去的路,脑海中想到了很多霞章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他是无政府主义人士。他说,不论是谁做了官,都会走向自我灭亡。他说,只要成为官员,就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他还说,他的最高梦想,是这个社会能够得到人民自治……
他的思想在文薰心中串成了线,她几乎是恍然大悟,“你满意于大家的精神状态,你也支持无产阶级主动走向革命,但是……你不太认可从苏联传过来的那种精神,是不是?”
莫霞章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文薰眉头微皱,既然知道这是他的观点,她便生出了想好生了解更多的心,“我大约猜到,你是平等的对任何精神主义都抱有客观审视。”
但他不会审视工人,所以他愿意无条件的帮助他们。
说起来这两者之间或许矛盾,可,如果把霞章的这种帮助理解成“人道主义救援”呢?
再说,和在学校里上课不一样,霞章面对的“学生”是一群更有阅历,更懂生活,更加了解这个国家底层环境的成年人。
文薰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最开始是想劝的,可想了这么多,她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霞章一直等着她说话,却等来她的沉默。他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说什么了,主动道:“其实,这样或许会更加趋近于教育的本质。”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而非政治家。
文薰歪着头,现在轮到她认真地听他讲话。
霞章举出一个例子:“你看,韩昌黎便有‘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说法。这一理论表达强调
的,便是师生之间的平等关系。学生与老师作为互相独立的个体,于不同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成长,知识面和专长各有不同,此乃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