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争论的点在于这篇文章该不该被选取,又为何那篇文章不能被选,又或者牵扯到了文章的难度问题。
  大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争,是跟谁都能争起来。文薰有几次不赞同郭滔的意见,连带着他一起顶撞。
  因事出有因,没有人会怪罪,文薰有时被人呛到脸红也没放在心里。
  考量不如人周全慎重,认下后下回改进便是。大家都是对事不对人,何必为此生气多想呢?
  如此抒发意见,又以各种方法维护自己的理论,文薰赫然发现这段时间她跟人辩论的功力都略有上涨。
  她不免有些得意:她若是现在再和霞章吵架,可是不怕吵不过他了。
  当然,她天天忙得两眼发黑,霞章那边文学组的工作进度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每一年的教育部对于文学课本都有要求,但各地方听不听,怎么听,听多少,都由教材编写部的老师们拿捏。
  今年江浙文学组就在现代文和文言文的占比上犯了难。
  更不要说,莫霞章身上还有一件麻烦事。
  之前刚放假的时候,他被高中教材组委托写课文,写完了交上去,得到好评也是常理,无甚可说。偏偏闻到风声的初中教材组不愿意放过他,特意派来专员提前奉上稿酬,请他写一篇散文,内容还要求是一篇描述童年欢快的散文故事。
  霞章对此气得无话可说。
  “我的童年哪里轻松,哪里值得宣扬,又有哪里是可以挖掘出来被学生们学习的?”
  了解莫霞章的都知道他幼时的经历,不了解莫霞章的,只以为他作为一个富家少爷,肯定有一个闲适的童年。
  孰不知这是实实在在往他未好全的伤疤上捏。
  孟海白当时在旁,有此劝说:“都是过去的事,咱们做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积极面对就好,不必生气。”
  莫霞章道:“我知道先生的话有理,若再过个十年,等我有了更多的人生经历,我说不定就能够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对待那些人生往事。可现在我才二十来岁,我没办法跨过这个坎。”
  孟海白听完,也明白过来自己的随口一说有多强人所难。
  他不能用年长者的心态教年轻人大度。
  好在莫霞章还是没有令人失望。恼归恼,写归写。既然实际经历没有,那就加入幻想,加以粉饰吧。
  于是一篇描写莫霞章童年的,名为《我的人生自留地》的文章得以面世。
  工作上各有各的忙处,为了能多睡一会儿,文薰和霞章逐渐省去了每天吃早餐的时间。他们常常是拎一块面包坐上车,在半道上匆忙对付。下车时分开,便能得到一个带着面包屑的离别吻。
  忙工作,不能丢开时事,于是每天读报纸的活动被二人换到了晚上临睡前。
  现在文薰已经能够很坦然地和霞章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这天晚上她正在翻阅社评杂志,同时注意到了关于一些人对小说《绣娘》的分析。
  文薰一边阅读一边分心询问:“你看过去年很受欢迎的那本《绣娘》没有?”
  莫霞章或许是对这类文学不太感兴趣,只“唔”了一声。
  但是文薰很喜欢,她想要同他多聊,便接着道:“我看到这上面有人说,澜瑛女士写这本《绣娘》,是有过类似的亲身经历。”
  霞章头也不抬,像是随口一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在生活中随意取材?”
  文薰扬其眉尾,移动了一下身体,稍微转向他,“你在和我争论。”
  听她语气兴奋,霞章忙放下书本,双手投降,“我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
  文薰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可你的语气十分确定,我也听得出来,你不太赞同这个观点。”
  霞章道:“我向来是喜欢辩论的。”
  文薰把杂志放到一边,坐端正了,“好啊,那咱们正好来辩一辩。”
  她早就想在霞章这儿实践一下自己渐长的口舌功夫了。
  霞章歪头观察她,同时依从她,挪动身体和她对坐。坐好后,很有风范地一伸手:“那么,就请正方辩手先做发言。”
  文薰清了清喉咙,道:“我读《绣娘》,发现通篇作品中,作者对南方的绣作以及苏绣的刺绣方法描写得十分细致,因此我断定,她必然是个南方人。”
  霞章道:“小说是在南方出版社出版,这个猜测存在事实依据。”
  文薰又道:“她还对深宅大院的生活十分了解。我想,她或许是个传统家庭的小姐。她要么就是像主人公贺燕一样,承受了封建的虐待,然后被新时代拯救;要么就像她写的那样,她的身边真的存在澜瑛那样的救星。”
  说到这里,文薰又感觉不对,皱眉开始质疑自己,“可是,作者叫澜瑛,绣娘是澜瑛,文章的名字也是澜瑛……贺燕才是那个被拯救者,作者怎么会和她共情呢?”
  思路又一转,“我是否有些自以为然了?说不定澜瑛女士只是想创造一个新社会打破旧封建,让女孩子都能突破桎梏,突破家庭的枷锁,能够自己选择脚下的人生,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故事?”
  霞章一直在随着她的话一起思考,听到这里,他的目光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浓厚的欣赏和喜悦。
  文薰注视着他,微微皱眉,脑子里一通琢磨。终于,她“啊”了一声,微微探出头不太确定地猜测:“霞章,你难道认识澜瑛女士?”
  莫霞章怕她误会,连忙自证清白,“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认识除你之外的女孩子。”
  文薰徉嗔,“呸,谁用得着你表忠心了?发些乱七八糟的誓言。”
  名字叫道人的不一定是道人,同理,叫女士的也不定非得是女士。
  文薰忽然明悟,她抬起头,不敢置信道:“霞章,《绣娘》是你写的,是不是?”
  见她终于猜到真相,莫霞章抿紧嘴唇,在一种克制下的自得中缓缓点头。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文薰崇拜的准备。
  然而文薰给他的却只有他肩膀去的一下轻锤,“你真坏,你怎么没告诉我?”
  霞章忙抓住她的手,讨好道,“我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卖弄?而且我说过,你要是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可你又没问过。”
  “不管,就是你没道理。”
  二人打打闹闹,又不知怎么,搂在了一起。
  往事历历在目,文薰发出情理之中地感慨,“你不知道,当初在火车上,我就是在和巧珍,和宝瑶一起读这本小说。”
  霞章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同样陷入回忆,“原来我们的缘分从那个时候就纠缠了,是吗?”
  算算日子,去年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遇见的。
  这一年以来的甜蜜让他忍不住笑,而后歪头,小心翼翼地在文薰的发间拓上一吻。
  文薰没有察觉,仍然在思考小说的事。
  澜瑛是绣娘,二妈也是绣娘。
  她抬头问他:“你是从二妈身上取材?”
  霞章的右手与她交握,有问必答:“是,那个时候只是想写一个反封建的故事,所以便从生活中取材了部分背景。”
  文薰点头,她将莫家的生活与《绣娘》小说中描述的生活背景一一对照,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霞章继续道:“要我说,不必过分解读文人的文章。作者们唯一能想用作品表达的,只有作品的中心思想。只要大方向没走错,一切的言语、剧情,都不过是为了故事的完成度。一句话一句话的去赏析,去解读,确实可以起到提炼文笔的作用,可有时候也会因为过度拆解,而生出其他的含义。比如红楼一书,文坛上的人天天吵得天翻地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输出自己的道理,渴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同而沽名钓誉,标新立异罢了,那种争吵和书籍本身已经没有相干了。”
  这种说法引得文薰认同,“文学作品的核心思想确实是最重要的。你说的也没错,逐句逐句地拆解,那不是跟文字狱一样了吗?”
  文薰顿时觉得那篇评文没什么好看的了。
  表面上是在评论《绣娘》,实际上也只是在借机抒发自己的观点。
  浪费时间,不如睡觉。
  想做就做。文薰起身,抱着丈夫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唧了一口,翻身躺下,用毯子盖住肚子,闭上了眼睛。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直叫霞章看得发笑
  。
  听到他的笑声,文薰纹丝不动,懒洋洋道:“把书拿走,帮忙关灯,谢谢。”
  她都发号施令了,霞章当然只有照做。
  将床铺收拾好,又关掉房间内的所有光源,就着窗户外照进来的月色,霞章在文薰身边躺下。
  他在她的面颊边轻轻一吻,“晚安。”
  什么洋规矩?
  文薰凭借感觉,分了他一个被角。
  霞章便又朝她靠近了一些,牵住了她的手。
  文薰也不觉得热,她也靠住他,活跃的脑子在左思右想中,让她不由得说出:“你知道西方夫妻有分房而睡的传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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