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文玉最终也没说什么。
  山风簌簌,林声寂寂,幽深的后春山此刻也闭目不语。春叶从林间穿过,打着旋儿从上飘落下来,抚过文玉的鬓发,叫她只觉得后脑一阵发痒。
  真有意思,这就叫树叶儿落在树脑袋上。文玉不知怎么回事,思维一时发散开来。
  文玉仰头,顺着那枝叶剥落的方向望去,忽而听见一声:
  文玉娘子
  文玉应声回头,大概是宋凛生换好衣裳来寻她了。她俯首望一眼枝白娘子,随后半躬身子同她说着些什么。
  一番交代之后,文玉折身往回走。
  这便是先前后春山中的一段奇遇,想到宋凛生的声声呼唤,文玉的思绪回笼。
  她脚步慢下来,一面走一面查探着沅水河道的境况。只是,她怎么觉得方才宋凛生的呼声越来越真切,不似回忆中的声响。
  文玉缓步而行,脚下是沅水河床上潮湿的沙石,耳畔是悠悠抚过的江风,入目的是方才开春,冰消雪释的沅水河道。
  渔船三三两两地靠在岸上,船头拉纤的水绳挂在木桩上打着结,仿佛守候渔人的避风港。
  现下上游冷的地方怕是还没裂冰,是以附近的渔民还未下水。沅水河往来的航运水路也尚未开航。
  文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河滩上,遥望着沅水河道内淤积的沙砾。由于河道多年来未曾改道,流水终年冲刷河床,在河水中央冲积成了三角的环岛,有些水生的绿植长在上头,甚至还很是葱郁,并不疏落。
  这样程度的淤积,若不尽早疏浚,等到入了夏,来了雷雨季节,怕是更难处理。届时出水口堵塞,河水倒灌,周遭的田地约莫都要遭殃。
  文玉一面观察着沅水河道的境况,一面暗自将这些疏漏之处记在了心中。待到回了宋宅,她再仔细讲给宋凛生听,待陈勉的事一了,他们便着手疏浚河道,务必赶在入夏之前完工,也好叫渔民能下水打渔。
  文玉这般想着,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当中。竟听不得身后随风而来的响声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江风猎猎,伴随着初春的寒意刮过耳畔,搅得文玉不得片刻安宁。
  她今晨起得早,未叫阿柏进来梳头,只是随意地将乌发拢于脑后扎了个马尾,此刻发丝飞扬,高悬于混杂的风声之中。她的衣裙更是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文玉双手忙不赢得去理那衣角,仍勉力坚持在河岸上走着。
  这江阳府从她到来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应是很是富庶的州府,田肥土沃、百姓和乐。那贾大人应是有几分功劳的,更不消说连上巳日这样的年节祭祀都亲自操办、跟进。
  他行事作风这几日文玉看在眼里,已对贾大人的印象有三分改观。也许真如宋凛生所说,饭一口一口地吃,事一件一件地办,先前是她操之过急了。
  可是这样妥帖为政、勤勉为官的贾大人,为何会独独疏漏了沅水河道的治理之事呢?
  不说陈勉只是个小小书吏。即便他真是负责水利工防的漕运官,也应属于贾大人这个同知统管,怎么可能嘴皮子一张一合便将所有罪责推卸到陈勉一人头上。
  无论如何,贾大人难辞其咎。
  文玉也不愿就凭着猜测便为谁定下了生死的罪责。若真是那般,那她同先前的贾大人也没什么分别
  文玉又想起枝白娘子的话来,她说陈勉是个如星如月的人物,断不会贪墨怠工、随波逐流。
  她一手撑着手肘,一手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文玉每逢思考的时候,便总爱做出这个动作来。
  文玉心中像是有根素净白练的琴弦,随着她的思考,那琴弦也渐渐撑开,一直挂在她心上两端。随着脑海中天人交战,那琴弦越绷越紧,文玉纷飞的思绪像是无形的手,在那琴弦上来回弹奏。
  只听得忽而急促高亢、忽而婉转悠扬,那琴音有急有缓,先后交错,未成曲调却先有情调。
  一直到最高昂的那瞬间,只听得诤地一声!那琴弦竟然一分为二、从中断开。
  文玉心中大痛,猛地回过神来。
  她方才太过入神,叫什么声音忽而打断,脑中的思绪全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阵心悸。文玉仿佛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且那声音越来越真切。
  文玉回身左右环顾,这河道宽阔平整,一望无垠,就连风声都极易消散,更不消说微弱的喊声。
  她凝了三分心神,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声响。
  文玉娘子
  文玉循声望去,一个霜色的身影在风声萧瑟中向她行来,那人步履匆匆,走得艰难。许是江风太盛,他以袖掩面,时不时轻咳几声,还一面挥舞着手臂,消瘦的身形立于河堤上,遥望着坝下的文玉。
  那是,宋凛生?
  文玉眯了眯眼,耳畔是江风呼啸而过,轰隆的风声好似呜咽着,呜呜的声响不绝于耳。她听不清宋凛生在说着什么,只看见他那件霜色的外袍,叫风灌满了,鼓起两个多么大的包来。
  待看清了来人便是宋凛生之后,文玉顾不上先前纷杂的思绪,也来不及去想宋凛生现下怎么会在这儿,她只想着快步走到宋凛生身边去。
  他生的文弱,倒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
  宋凛生你说什么?文玉捧起双手,围在唇边说话,好将自己的声音送的远些。
  天水一色,摊开的河岸向两头延展开来,一眼望不尽头。文玉和宋凛生两人身着一月白一霜色两件衣裳立于风露之间,互相朝对方的位置行去,缓缓靠近。
  犹如一叶擎雨盖上的两滴水珠,滴溜溜地便滚落一处。
  文玉听不清宋凛生的呼喊,眉宇之间便生出了两分焦急,她一手撩起衣袍,快步跑走起来,打算尽快走到宋凛生的跟前。
  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即便文玉是颇有些修为的树*精也不能例外幸免。文玉不知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脚下一软,不似先前那鹅卵石硬挺的触感,此刻脚下完全是绵软的泥陷,她的身子也止不住向一旁倾倒。
  啊
  文玉惊呼一声,若是这意外再来得早些也不用太早,只需在宋凛生现身之前便好。只要无人瞧见,她便只用捏个诀飞身上去,只是现下宋凛生就在不远处,文玉却是无法动作了。
  她方才,是为什么想要寻到宋凛生来着?文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她看宋凛生能跑能跳的样子,不似有碍。她只能心中暗暗叹气,不过片刻,她倒是快有碍了。
  文玉娘子宋凛生的急促的呼喊打着旋儿飞至文玉耳边,她总算听清了宋凛生的话
  当心脚下!
  当不当心的也不要紧了,文玉感受着自己身体轻飘飘地倒下,如同风中残叶一般,她在心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宋凛生,就是她的劫!
  宋凛生见文玉一脚踩空,便奔走得越发快了。他疾步上前,原想着能一把捞住文玉,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半片衣角。
  他来不及多想,心一横,便纵身随文玉而去。两个人跌倒总好过一个人坠落,底下那么黑,他担心文玉娘子一人会害怕。
  诶哟
  文玉应声倒地,高呼一声,还来不及吆喝她后腰的疼痛,便听得另一声咚地一响
  不是罢该不会是宋凛生罢?
  文玉僵直着脖颈,缓慢转头一看。只见宋凛生眉头轻蹙,几缕松散的鬓发咬在口中,纠缠着他微粉的唇齿。他一手扶着前额,似乎是哪里磕伤了,整个就是一衣冠不整、很是凌乱的做派,哪里像是江阳府衙办差的那位宋大人?
  文玉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中只觉得无语凝噎。
  她摔下来不打紧,只当是不叫宋凛生看出什么端倪。但只要宋凛生还在外头,且又是亲眼看着她落了下来的,必定会差人前来施救。
  现下宋凛生跌坐一旁,她二人都落在这不知道是基坑还是什么东西当中,又该如何向人求援?况且她今日一路出来,早觉得江阳府街市上空无一人,更不消说这城外的沅水河道了,哪里能指望有个过路的游人?
  文玉眼前越发黑了。
  她要怎么给宋凛生表演个仙女出洞?还是就等着入夜洗砚发现他们久不归家再带人出来寻?
  只是入夜寒凉,那时候她与宋凛生早不知冻成什么样了罢?
  宋凛生?文玉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也不知他摔着没有?周遭黑嗡嗡的,只有文玉的声线漂浮在空中,伴着几声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
  宋凛生仿佛这才从疼痛的钝感中回过神来,他来不及起身,便就着跌坐在地上的动作往文玉这边够了够。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急急出声,问询着,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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