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她凝望着纱帐内那张失血的苍白面容,素白帕子反复擦拭过的额角仍沁着冷汗。经此一役,皇后身下的血渍虽已淡去,可昏迷中的呓语仍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铜盆里凝结的暗红血块仿佛在无声控诉,让张亦琦握杯的手微微收紧——那分明是红花过量的征兆,可这味堕胎圣药,怎会堂而皇之出现在有孕皇后的药碗里?
  殿外的文景帝独自立在月色中,龙袍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困在九重宫墙里的孤魂。白日里雷霆震怒的帝王,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目光空洞地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人影,他早已将事后的避子汤药换身补身的参汤,所以宋婉娴才会有孕,但为何在有孕了之后她还能误食红花。思绪里裹着化不开的迷茫与痛苦,尾音像被掐断的琴弦,消散在夜风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日的雨丝斜斜掠过琉璃瓦时,承恩殿的铜铃终于响起轻快的叮咚。昏迷三昼夜的宋婉娴终于转醒,消息如惊蛰的春雷,让紧绷的宫墙内外瞬间松了弦。御膳房飘出久违的药香混着甜粥的暖香,太医院众人交头接耳时,总算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而在繁花似锦的棠梨宫,青瓷碗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画眉。妍妃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湘妃竹榻,鎏金护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竟活下来了?”尾音拖得极长,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妆奁镜中,她精心描绘的丹凤眼泛起血丝,映着满地狼藉的胭脂水粉,倒像是泼洒的血。
  窗棂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愈发急骤。妍妃抓起手边的孔雀羽扇狠狠摔在地上,翠羽四散纷飞。她如何能不恨?原以为皇后小产血崩是天赐良机,凤印与中宫之位近在咫尺,却偏偏杀出个张亦琦。要不是她横插一脚,宋婉娴估计现在就凉透了,此刻如芒在背,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娘娘息怒...”贴身宫女战战兢兢递上帕子,话音未落就被厉声打断。妍妃猛地转身,珠翠相撞叮当作响:”息怒?若不是那个丫头多管闲事,如今执掌凤印的该是本宫!”可当怒火稍稍平息,她望着镜中艳丽的容颜,忽然冷笑出声——指尖抚过凤钗上的东珠,眼底的阴鸷渐渐化作算计的寒光。
  雨势渐歇时,妍妃换上月白织金宫装,妆容精致得滴水不漏。捧着精心准备的汤药,她莲步轻移穿过九曲回廊,鬓边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颤,倒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毕竟,皇后缠绵病榻,正是她示好帝王的良机。若能在承恩殿偶遇守在病榻前的文景帝...想到此处,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踩着积水的步子愈发轻快。
  鎏金步摇撞碎满室静谧,妍妃携着馥郁的龙涎香踏入承恩殿时,文景帝正将白玉药匙悬在宋婉娴唇边。青瓷碗里的药汁泛起细碎涟漪,倒映着帝王眉间缱绻的温柔,这难得一见的温情却在瞥见来人的刹那,化作腊月寒冰。
  ”陛下万安。”妍妃盈盈行礼,月白罗裙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流转生光。她鬓边的珍珠流苏轻晃,刻意露出腕间新得的羊脂玉镯,倒比病榻上素面朝天的皇后鲜亮三分。文景帝握着药碗的指节骤然发白,龙袍下的青筋几乎要刺破衣料。
  ”你来作甚?”话音未落,妍妃已捧起描金食盒,娇笑道:”臣妾特备活血化瘀汤药,定能助娘娘...”
  ”哐当!”青玉药碗炸裂在金砖上,褐色药汁溅上妍妃精心装扮的裙裾。文景帝猛地起身,玄色龙袍扫落案上的安神香,帝王的震怒如实质般在殿内翻涌。妍妃踉跄后退,凤钗上的东珠撞得叮当作响,眼底闪过慌乱与不甘。
  ”妍妃娘娘怕是忘了。”张亦琦自屏风后转出,指尖还沾着熬药的药香,”皇后血崩初愈,最忌活血之剂。”
  ”臣妾...臣妾不知...”妍妃的声音细若蚊蝇,精心描绘的丹蔻掐进掌心。文景帝却已背过身去,望着宋婉娴苍白的睡颜,声音冷得能结出霜:”回棠梨宫思过,未经宣召,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殿门重重阖上的瞬间,张亦琦望着妍妃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嘲讽:”真是个美丽废物。”
  ”噗——”虚弱的笑声自床榻传来。宋婉娴费力地转过脸,苍白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张姑娘这话...倒比太医院的醒神汤还管用。”
  承恩殿的烛火将鎏金蟠龙柱染成琥珀色,文景帝望着宋婉娴苍白却带笑的面容,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他重新端起温热的药碗,指尖轻轻拂过宋婉娴鬓角凌乱的发丝,声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温柔:”别为不相干的人动气。”瓷勺轻碰朱唇的声响,混着药香在静谧的殿内流淌。
  张亦琦立在描金屏风后,看着榻前交叠的身影,忽然觉得此刻的安宁太过珍贵。她放轻脚步,让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慢慢拉长,直到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才将那抹温暖暂存在记忆里。
  寒冰殿的夜凉如水,萧翌正在张亦琦的书案上写字,他望着张亦琦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率先打破沉默:”皇嫂可算渡过难关了?”
  ”命是保住了。”张亦琦如释重负地瘫倒在软榻上,锦被滑落露出沾着药渍的裙裾,”只是这红花...”她突然翻身坐起,发间玉簪随着动作轻晃,”为何皇后娘娘会服用红花呢?她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怀有身孕吗?后宫女子应当是挺忌讳红花的吧。”
  萧翌凝视着案上摇曳的烛火,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若你是宋若甫,得知身为皇后的女儿怀有龙嗣,会作何打算?”
  张亦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榻边流苏,思绪如潮翻涌:”那自然是天赐良机。嫡子为储,顺势扶持,待来日...”她猛地抬头,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借太子之名谋逆,可比贸然起事稳妥百倍!”
  ”正是如此。”萧翌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所以这些年,皇嫂始终未能有孕。可皇兄心意已变,她却...”
  话音未落,张亦琦已霍然起身,走到书案边”你是说...这药是皇后自己...”尾音消散在夜风中,殿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个惊人的推测。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青砖地上,恍若两尊沉默的雕像。
  第90章 宫阙弦歌(一)
  晋安城的夜色浓稠如墨,宋府高墙深院内,唯有一处透出微弱的烛光,似是黑暗中孤独摇曳的幽灵。夜风掠过飞檐,卷着几片枯叶在空荡的回廊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为这寂静的夜增添了几分诡异与压抑。
  书房内,宋若甫枯坐在太师椅上,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此刻在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他紧握着手中的茶盏,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冷笑道:“哼,我宋家真是出了两个好女儿。”那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愤怒,仿佛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宋修其站在一旁,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心中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现下该如何打算?”他的声音虽平稳,却难掩其中的忐忑。
  宋若甫缓缓闭上双眼,枯瘦的手指在胡须上来回摩挲,良久,才冷哼一声:“萧翌以为搅乱我宋家和申家的联姻就能一了百了了吗?”
  宋修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宋若甫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沉声道:“其儿, 你替为父去办两件事情。第一,走一趟申家,问一问申文虎这夺妻之仇就能这么算了吗?”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第二,吐蕃的使者下月也要来到晋安替太皇太后庆寿,你替为父去接见他们。”
  宋修其挺直身子,恭敬地应道:“是。”
  这几日,张亦琦素衣轻履,几乎日日穿梭在宫墙间,携着太医院精心调配的汤药踏入这座宫殿。经过太医们日夜不息的诊治调理,宋婉娴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些许血色,倚在金丝软榻上的身姿,也不再如往日般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张姑娘,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宋婉娴指尖轻抚过青瓷药碗,眼波流转间满是感激。殿内熏香袅袅,萦绕着两人。
  张亦琦垂眸浅笑,温婉回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宋婉娴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投向远处,声音平静:“听说我可能永远也不能有身孕了。”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也好,我一个人当工具就可以了,我的孩子不能再像我这般活着。”话音落下,殿内寂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张亦琦凝视着这位凤冠霞帔的皇后。宋婉娴眉眼如画,端庄气度浑然天成,与天真懵懂的宋婉瑜截然不同。这看似尊贵的中宫之位背后,是皇后早已洞悉父亲与丈夫间暗潮汹涌后的无奈。选择以不能孕育的代价,或许正是她对命运无声的抗争,那金尊玉贵的表象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涩与挣扎。
  张亦琦忽然想起了晨起陪太皇太后拜佛时,太皇太后对她说的话,“皇家的女人,享受这一世繁华,却也注定身不由己。生来不能如意,到死不能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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